杜家圍院子的籬笆被放倒了一大片。屋頭的水缸被砸得稀碎,瓦片灑落一地,水淌出來在地上和了泥。杜家的兒子就跌坐在泥水裡,嚎啕大哭。
周賢和李桐光陪着杜家大嫂到前院來,入目便是這樣的場景。
除此外,院裡還站着五個男子。這些人全都打着赤膊,各樣身形都有,流裡流氣的。
爲首的那一個,跟周賢差不多高,卻說是用他的身子塑塊模子出來,能裝下兩個周賢。
這人太胖了,肚子支出來挺高,長着三層下巴。且不說這人似乎低不了頭,就算能低頭也絕對看不見自己腳尖。
李桐光上前去抱起了杜家的兒子,解了他溼透衣褲丟在一邊,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裹到了男孩的身上。
他手上忙着,嘴上可也沒閒着:“五個大老爺們兒,欺負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你們可是真有本事。好大的威風!”
大胖子笑了兩聲,拱手抱拳:“小的見過二位道爺。二位……面生,敢問高姓大名,仙山何處啊?”
“你還沒資格知道我們的名字,”李桐光都沒拿正眼瞧他,“我們是青要山帝隱觀的修士,遊方到此,受這位大嫂委託,給她閨女驅邪。我不管你們是誰,不管你們和杜家有什麼恩怨債舊,在我們這邊的事情了結之前,我們不想受到打攪。”
李桐光的話說得很難聽,擺明了就是沒將這幾瓣蒜放在眼裡。青要山的修士,完全有資格這麼傲氣。可就像那大車店的掌櫃一樣,這幾人並不相信這兩個年紀輕輕的道士會是青要山上下來的仙家。畢竟少有修士願意管這兒的閒事。
大胖子又是一抱拳,身子微微欠了下:“原來二位是青要山的仙家,小人眼拙,有什麼唐突的地方,還望恕罪。只是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您二位哪怕就是仙山上下來的煉氣士,也沒道理攔着我們跟欠錢的要賬。沒這個規矩。”
“良言不勸該死的鬼。”周賢冷笑一聲,隨身的寶劍出鞘,“我師弟跟你們好言好語,你們是聽不懂人話嗎?”
看着那口寒光閃閃的寶劍,這五個人都遲疑了。那可是真傢伙,不大常見的。
好些人都覺得,在古時候,懷裡抱着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鏜棍槊棒鞭鐗錘爪,堂而皇之地行走在街面沒什麼問題——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
這可是兵刃!放在現代都算是管制刀具的東西,憑什麼一個平頭老百姓就能拿在街上隨便亂走?既不是差人兵卒,又沒有功名在身,攜帶兵刃上街,那是要吃官司的。其嚴重程度,跟今天私藏槍械差不多。平常人生活中見不着這些東西,也沒資格見着。
看周賢手裡端着長劍,這幾個漢子對周賢他們是青要山修士的說法,信了幾分。
周賢也沒有要出手的意思,他把劍一橫,在劍身上輕輕彈了一下,說:“這是我帝隱觀劍修的法器,刃長三尺六寸,劍寬一寸二分。削鐵如泥,吹毛斷髮,開筋斷骨更是不在話下。”
言罷,周賢一劍斬出。明明離得還很遠,卻是在胖子的腳前的地面上劃下了深深的一道劍痕。
李桐光說:“我們兩個離開客家莊之前,這道記號就一直有效。你們這些收帳的,但凡要敢邁過這裡一步,你們就來試試我師兄的寶劍吧。”
那胖子看着地上翻卷起來的泥土,腦袋上冷汗嘩嘩直淌。他心說好懸是這位爺手上有點準頭,這要是再往前一寸,自己腳趾頭可就沒了。
胳膊擡起來抹了一把汗,這胖子又是一抱拳,也難爲他挺着懷胎五月的肚子,:“二位道爺,您說是什麼是什麼。這債我們今兒不要了。人命事大,您給杜家的閨女看好了,我們再來。”
“慢着!”李桐光,喝住了這一行五個人,“你們是來要債的,那就好好要債,拆人家屋子幹什麼呢?一碼歸一碼,這片籬笆是你們推倒的,你們給人家捆回去。這水缸是你們砸的,給人買一新的搬過來。這跟要賬是兩碼事。”
“哎,得嘞。”爲首的那個大胖子一臉苦色,卻是不敢不從。憑什麼呢?就憑人家是煉氣士。
客家莊雖然離青要山不遠,但煉氣士又不是大白菜,除了定期巡守到這裡的天靈衛以外,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說不得一輩子都見不上一回。他們敢不聽話嗎?
那胖子在這五個人當中應當算是有地位的,吆喝着指揮餘下的四個人幹活,自己卻不動手。周賢強忍這笑意,向李桐光微微點頭,又轉對那些來要賬的說:“手腳輕着點兒,別弄出太大的響動。我們在屋裡談事情,不大想受到打攪。小孩,你過來……”
周賢衝着杜家的兒子招了招手。那孩子裹着李桐光的外袍,抹着眼淚一路小跑就到了周賢身邊。周賢蹲下來,拍着這孩子的肩膀,指着這幾個打着赤膊的漢子說:“小孩,你在這看着他們。他們若是沒幹完活就想跑,你喊一聲,要是跨過地上那條線,你也喊一聲。到時候我來收拾他們,你聽懂了嗎?”
那小孩狠狠點了點頭:“我聽懂了。”
“成,跟這兒看着他們吧。”周賢對着杜家大嫂招招手,“咱接着聊咱們的。”
轉回身回到東屋裡,李桐光看着周賢的水碗,心裡直犯嘀咕。怪不得周賢一口不動呢,合着他是猜出來這杜癩子許是進了誰的肚子。小戶沒那麼多講究,吃飯喝水都用一樣的盛具,這碗盛沒盛過人肉啊?
強壓着噁心,李桐光纔要開口,就聽自己身後“咚”一聲——這杜家大嫂跪到他們身後了。這一跪來得突然,走在前面的周賢和李桐光都沒來得及阻攔。
周賢苦笑了一聲,心說這婦人膝蓋怎麼這麼軟呢?才認識兩天的工夫,這都跪了幾回了?
這次沒等到師兄弟兩個動手攙扶,杜家大嫂先開口說話了:“二位仙長,客小慶那人沒長心肺。他手底下都不敢拿你們怎樣,我們孤兒寡母卻是逃不得的,二位總不能留在這裡護着,我若是說出來,確實有些不要臉。我一個遭死的,我不足可憐,可我那雙兒女無辜。我只求兩位仙長醫好我的女兒,報官以後,再把我那雙兒女帶走,到府城去找個大戶人家賣成奴婢都好,求兩位仙長給他們一條活路。”
“唉……”李桐光嘆了一聲,沒上前去攙扶,“師兄……這事兒,算了吧。”
周賢眉頭微皺,一邊扶起了杜家大嫂,一邊問:“你講算了,是什麼意思?”
“別報官了。”李桐光沉聲道,“聽大嫂說的話,那杜癩子就是個混賬王八蛋,幹出這種事情來,死有餘辜。這要是放我撞上了,我也要打死他的。大嫂這件事……就揭過去吧。何況咱們本來不是說要救這一家嗎?你說的辦法呢?”
“我本也不想報官的,大林的律法對女子實在是太嚴苛了。”周賢苦笑着搖了搖頭,“爲一個人渣,讓一個愛自己兒女的母親償命,我做不出這等事情。”
在如今這個年月。丈夫殺妻子,只要動靜鬧得不是太大,最多會被判一個絞監候。若是還有父母要奉養,子女要哺育,很可能都不會死。而妻子殺丈夫,無論事出何因,哪怕就像杜家大嫂這樣,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侵犯,也必定會被判斬立決。
在歷史上的清朝,對女子更是酷烈,殺夫必然是要被凌遲的,到時又是一場狂歡。
說白了,這個時代,並沒有拿女人當人。周賢不忍心。但是吃人,也已經突破周賢的底線了。他上一世讀到過不少食人成癮的案例,這婦人說吃杜癩子肉的時候覺得快意,怕不是要向心理變態發展。
周賢還是要想一個折衷的辦法。
“還有大妞呢?糾纏大妞的鬼怎麼辦?”李桐光伸手一指,始終呆楞着坐在那裡的大妞茫然回過頭。她沒聽見有人來砸院子,沒聽見自己弟弟的哭喊,也沒注意到有人進得屋裡。李桐光一說她的名字,她纔回魂。
她見到三人,像是被蛇咬了一樣,從凳子上躥起來,左手的兩個手指盤着自己的衣角,怯生生地望向杜家大嫂。
周賢輕嘆一聲:“你從大妞的身上,看到什麼了嗎?或者說,你感覺到什麼了嗎?但是杜癩子死了才幾天?”
李桐光想了想:“那就不是鬧鬼?”
周賢點點頭,說:“她沒被鬼糾纏。說得專業點,可能是PTSD,也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啥玩意兒?”李桐光有些迷糊,“師兄,你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話?”
“她在參與了,針對這個常年對她施暴的人渣的謀殺行爲之後,心理上產生了創傷。”周賢解釋說,“這導致她出現了妄想的症狀。杜癩子的鬼魂沒有來糾纏自己的女兒,但是大妞卻仍然活在那個人渣的支配之下。這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這是疾病。而據我所知,本朝沒有專業的精神科醫生。”
“那……道爺,您是說我閨女……瘋了?”從周賢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對於杜家大嫂來說,無異於天塌了一樣。她頹然地坐到了條凳上:“我這苦命的閨女……這叫我們以後可怎麼活呀!”
杜家大嫂這兒正哭着,大妞那兒正愣着,忽然就聽見外面杜家的小兒子高聲喊叫,讓周賢他們出去。
周賢連忙出門去,正瞧見一個穿對襟長衫的中年人站在院門口,那個大胖子正伏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眼神不時往周賢這邊飄一下。
不多時,那中年人笑着上前來,拱手行禮:“仙長,多有得罪。在下,客小慶。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多有衝撞,還望海涵。”
周賢笑着點點頭:“好說,您這是?”
“偶然路過,來瞧瞧。”客小慶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了一條縫,“小小的客家莊,能得兩位仙長大駕光臨,實在是我等的福分。相請不如偶遇,我在家中擺酒,算是給仙長接風洗塵,可好啊?”
周賢一歪腦袋,笑着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