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李桐光如今可說是,愁腸百轉,心有千結,這一餐酒,飲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明的時候,院裡已經堆滿了空酒罈。
韓玉春坐在李桐光的身側,一言不發,更說不上阻攔。李桐光要酒,她便是給他添。就李桐光這個境界,這個酒量,如今已然是醉了。
幹掉手裡最後一碗酒,李桐光迷迷糊糊伸出手去。韓玉春終於開口說話:“沒了。”
李桐光揉揉臉,勉強擡起眼皮:“什麼沒了?”
韓玉春一指地上這些空酒罈:“夫君,咱們府中的存酒已然沒了。”
“啊……被我飲盡了……”李桐光恍然點點頭,“如今是什麼時辰了?”
“卯時四刻。”韓玉春答道。
“玉春,夫君對不起你。”李桐光癡癡地伸出手,指尖攀在韓玉春的臉上,“夫君對不起你啊……”
韓玉春心下疑惑:“此話怎講?”
“當初結親之時,我曾許你一世富貴榮華,如今,我卻是要爽約了。”李桐光輕嘆一聲,站起身踉蹌蹌兩步站穩,猛甩了甩腦袋,再睜開眼,滿目清明。就這麼一動的工夫,他已然是運轉真氣,化掉了一身的酒氣。
韓玉春抿着嘴點點頭:“夫君有事自管去做,玉春不攔着。”
李桐光微微眯起眼睛:“你知道爲夫要去做什麼事嗎?”
“我猜到了。”韓玉春苦笑一聲,“聖上給你們鎮撫司監理所所有的人都放了假,命你們在今日務必待在家中,不許隨意走動。此時節你說有事,還能是去做什麼?你與黃琦即便是百般親近,陛下信不過你。信不過與師兄一同參加弘武大會這一科的所有人。”
李桐光點點頭:“娘子,你何苦這麼聰明?”
“唉……”韓玉春不過是嘆了一聲,久久不語。
“爲夫對不起你。”李桐光摟着韓玉春的肩膀,在她背上輕拍了兩下,“我已經收拾好了一應金銀細軟,納在了書房一口樟木箱子裡頭。其餘應用之物,你便是在路上採買吧。一會兒我會吩咐車板兒套車,你自己上去。
而今城門許出不許入,兵丁不會攔你。就算盤問起來,你也可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就說是代爲夫我,去白雲觀爲今日斬首的師兄上香祈福。看在我這個天靈衛千戶的面子上,他們也不會橫加阻攔。
離開京城之後一路往南,最好經齊魯之地走,離河南遠一些。自此後隱姓埋名,在什麼地方買些田地,做一個富家婆吧。”
韓玉春微微點頭,推開了李桐光,直視着李桐光的雙眼,沉聲道:“夫君,這一遭我聽你的,我走。可我走之前得讓你知道,我韓玉春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你我是結髮的夫妻,你對我千般好,我對你有萬種情,我此生願與你生同榻,死同穴。我之所以要走,蓋因我要留存你的骨血。”
“你說什麼?”李桐光聞言一驚,眉都挑得高了一些,“你再說一遍。”
韓玉春手輕撫在小腹,微微笑道:“我懷了咱們的孩子,已經找郎中看過了,確準無疑。我走,是因爲我不能捨了這個孩子,若不然,我陪你死又有何妨。”
“啊呀!”李桐光頓足捶胸,轉而緩緩單膝跪下來,把臉輕輕貼在了韓玉春的小腹上,“哈……我要爲人父了,卻是不能得見我家孩兒一面。苦也,命也。”
韓玉春手撫着李桐光的頭,輕聲問:“夫君你可是想好了,此一去……”
“我想好了。”李桐光點點頭,“我若是未曾想到,又怎會先給你收拾好金銀細軟呢?三千營和五軍營矛鋒向外,是爲了防備城外有突人劫法場。而法場上是陛下親自監斬,必有供奉在側。即便沒有這些供奉,我不過是個煉神返虛的修士,衝撞軍陣,那血煞之氣也會化解我的神通,此一來……”
韓玉春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即便如此……”
李桐光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斬釘截鐵應道:“即便如此!”
“好。”見李桐光如此神色,韓玉春也不見了慌張,點點頭,“那你現在去套車吧,我這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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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律堂的地段不是很好,往來不怎麼熱鬧。這其實也是朱載堉的本意。音律乃是極盡風雅的,自然要遠離塵煙。更何況今日,大半個京城的人都去西四牌樓刑場圍觀殺人去了,這條街上就更沒有什麼人了。志律堂的街門乾脆就沒打開,不過是下了板兒,讓光透進來而已。
卻是有一個面容奇醜無比的佝僂老叟,打從街角走過來。長成什麼樣呢,面黑,一臉的斑。皺紋好似是黃土高坡一樣千溝萬壑,左眼上邊還生了一個瘤子,垂下來把這隻眼睛擋得嚴嚴實實。身量倒是不小,五尺往上,卻是瘦腳伶仃。細胳膊細腿兒,真讓人懷疑他哪一步站不穩就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老叟直奔了志律堂。她也不好好敲門,敲的是報喪的門。正常人敲門是重叩一聲,告訴家裡人門外有人,再輕敲兩三聲,以示催促。報喪的怎麼敲門?中間不斷,特別急促地叩,一聲連着一聲,一陣緊過一陣。非得是這家死人了才這麼敲門。
然而這個老叟這麼敲門也沒惹惱人,小夥計開門來還是帶着笑臉兒的,瞧見這老叟的長相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驚疑不定地打量了這老叟一番,小夥計緩緩開口:“這位夫人,您……找哪位啊?”
老婦人笑了一聲,不咧嘴不要緊,一張口露出兩排大黃牙,黃上還掛着黑斑。牙齦是深紫色,高高向外突出,十足地嚇人:“我找志律堂主人,九峰山人。”
九峰山人是朱載堉的自號,別人拿這個來稱呼,是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比較低,給這位陸地神仙以十足的尊重。
然而朱載堉畢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他首先是一位煉虛合道境界的大修,其次還是一位皇家供奉,要是誰到志律堂來,動動嘴皮子就能見到九峰山人,那還不亂了套?
小夥子本來想一口回絕,看着這張臉,卻有些猶豫。俗話講,有非凡之貌,必有非凡之能。長得傾國傾城也罷,生得奇形怪狀也好,生有異象,必有這樣的一份能耐。
這老叟瞧着奇醜無比,會不會也是個不得了的修士?
沒有一口回絕,小夥計一揖到地:“我家主人在書房著文,通常來講,我們不敢打攪。不若您在前廳稍坐,我們給您奉上香茗,我大着點膽子去通傳一聲。我家主人如果當真說不見,那小的也沒什麼辦法,只能請您改日再來了。不知老夫人姓甚名何,有什麼話要我轉告我家主人嗎?”
老叟邁步進屋,笑盈盈坐下來,一撩袍帶,輕嘆一聲:“老朽不過無名小卒,說姓甚名誰,怕你家先生也不知道。你只需轉告九峰山人,說有人來取他欠下的那一把琴了。”
小夥計一愣,點頭說好,又叫過來另一個人去給這位老夫人準備茶水,自己進了後院。
他又是驚又是疑。驚在朱載堉竟然欠了別人什麼,還欠得是一張琴。這天下間能讓朱先生親自動手打琴的人,寥寥無幾,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還不是求,而是欠,這就多少有點兒嚇人了。
再一個疑,他心說這長得奇醜無比的老太太,不懂音律。這世上哪有論把的琴呢?琴都是論張的。再加之這人說自己是個無名小卒,這夥計心想,可能是替背後的人來跑腿兒的,當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人物。
朱載堉坐在書房裡,左手邊是一把每個字都在原本位置上的算盤,右手邊是研得的墨,舔飽的筆。墨都快乾了,筆放在筆山上。他面前是一張白紙,上面一滴墨水都沒沾。
打從頭一天中午,朱載堉一直在這裡枯坐,一動不動。面色無喜無悲,誰也瞧不出什麼來。
小夥計在外面叫門:“先生。”
朱載堉緩緩擡頭:“何事?”
小夥計輕聲道:“咱們堂裡來了一個長相奇特的老叟,想求見先生。她未曾通報名姓,只是讓我轉一句話遞給您。她原話是:只需轉告九峰山人,說有人來取他欠下的那一張琴了。”
朱載堉眉頭一挑:“是一張琴嗎?”
小夥計一愣,恍然道:“哎呀,我糊塗了先生。我這麼說習慣了,老夫人說的不是‘一張琴’,而是‘一把琴’。您見是不見?”
朱載堉緩緩點頭:“快快有請,請到我書房中來。”
小夥計嚇壞了,從來沒見朱載堉這樣過。之前即便是魏康來訪,朱載堉都未曾在書房待客。書房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在書房裡接待客人,說明主人家十分看重來人,而且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得是十足的親密。尋常的高門貴客,關係一般的也不會放在書房裡來接待。
小夥計趕忙應了一聲:“先生您稍等,我這就去請老夫人。”
耳聽得這夥計是一溜小跑奔了前堂,朱載堉長呼出一口氣,雙目微闔:“啊……江遠,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