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光還要再語:“師兄……”
周賢卻是一揮手,打斷了他:“你不必再說了。如果你此來是想送我一程,咱們兩個飲酒談天,我陪你喝一整日。但若是爲皇帝來做說客,不必了,我意已決。”
“師兄,你不能這麼自私。”李桐光猛然起身,指着周賢的鼻尖罵道,“你這樣還算是個人嗎?”
周賢倒是苦笑一聲,搖搖頭:“那你倒是說說,我究竟是怎麼個自私?你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嗎?周穆宣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坦白了嗎?”
“陛下都告訴我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桐光重重點頭,“這件事從頭到尾,無非是你們家和魏康之間的事情,無論你答應與否,陛下不久之後必然會向魏康發難。你死與不死都阻止不了這件事,你卻偏偏不肯依從,相當於無故害了師父和師伯的性命。你爲何如此執着?總說自己算不上是個讀書人,可你甩不透你骨子裡的那點酸腐,你想爲自己留一個清名,在你眼中,你這些清譽比之二老的性命還要珍貴!”
周賢大正雙目微開口,指着自己的心口苦笑一聲:“你道我是爲了身後之名?”
“那還能是爲了什麼?”李桐光梗着脖子,額頭上青筋暴起,“這天下是你們周家的天下,你答應下來,你就是將來的一字並肩王,世代金項鐵鎖侯,可你卻偏偏不肯依。你不愛這個,你不稀罕。你想要的是青史留名,是流芳百世,是後人贊你錚錚鐵骨,誇你爲國爲民。可我告訴你,你做不到!”
“怎麼做不到呢?”周賢反倒是笑了,他夾了一片牛肉入口——道士不應該吃牛肉,可他將死之人,還有這個忌諱嗎?他一邊吃着,一邊說着:“我活着,便是以我的名義起兵,這名聲也不會差。我死了,周穆宣要以我的名義來收攏人心,把我的死安在魏康的頭上,我的名聲也很好,這有什麼做不到的?桐光,你不愛讀書是一回事兒,傻可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那你就因爲這一時的固執,害死咱們的爹孃嗎?”李桐光拍着桌案,“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天下人都死光了,與你我何干,那因你命懸一線二老的纔是我的親人。”
“好孝心……”周賢抿着嘴脣,緊閉着眼睛,緩了很久。這牢房裡,一時間只能聽到李桐光喘粗氣的聲音。
等到這熱菜都涼了,周賢才睜開眼睛,沒等說話,先流下兩行清淚:“那是你的親人,就不是我的親人了嗎?你痛心,我就不難過嗎?這些日子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們,我怕我一想他們,就從了周穆宣。”
“那你就從了陛下呀。”眼見着周賢落下淚來,李桐光心裡一軟,緩緩坐回來,“師兄,無非是要你一個名分。我不過是個五品官,你是個閒雲野鶴的道士。這天下大事與你我無關,更何況這是你們周家人的事情,別再牽連咱們的父母雙親了。”
周賢抹去了臉上的淚,微微點頭:“是啊,這不過就是我們周家人的事情。周穆宣把什麼都跟你說了嗎?包括極樂館,包括那些邪教淫祀?”
“都說了。”李桐光點點頭,“師兄……”
“你來探望我之前去探望你的師父師伯,他們可曾對你說過什麼?”周賢又一次打斷了李桐光的話,“來京城的路上,我們被分押在兩輛不同的囚車之中。到了京城之後,更是被關在不同的地方。自被擒那一日至今,我還沒有聽過怹二位的話,你給我複述一下。”
“師兄……唉……我跟二老沒能說上話。”李桐光也是嘆了口氣,“雖然是被軟禁在皇城之中,卻仍是階下之囚。陛下不許我與二老說話,只是在花園中見得一面,還有人把守,我不同你,我不敢抗旨。是故見二老無恙,便裡去了。這是昨日的事情,今日一早,我來探你的監。”
“原來如此……”周賢點點頭,擡手猛一巴掌抽在了李桐光臉上,破口大罵,“李二狗,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周賢現在全無真氣可供調用,這一巴掌來得迅疾,卻也不比李桐光這樣一個大修的身手。更何況李桐光還是一個體修,他要是想躲開,輕而易舉。然而在聽到“李二狗”這句罵的時候,他便是失了神。多少年了,李桐光沒再聽過人這麼稱呼自己。“李二狗”這三個字好似是一把鋼刀刮破了他的麪皮,把他赤裸裸扔到人前一樣。
周賢可能是覺得罵過一句還不解氣,端着酒盞站起身,一飲而盡,站起身來繞到李桐光身後,一搭他的肩膀:“二狗啊二狗,師父師孃是把當兒子養的,做人的道理沒少教,你怎麼就學不會呢?”
李桐光現在完全懵了:“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周賢重重拍着李桐光的肩膀,帶着鎖鏈嘩啦啦的響:“你還曾記得五婦坳的慘狀嗎?”
李桐光深吸一口氣,緊閉上眼:“從未能忘。”
周賢又問:“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跟我談理想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李桐光點點頭:“記憶猶新。”
“你糊塗,這從來就不是周家的家事,是天下事啊!”周賢咬着牙說,“周穆宣是個沒有人性的人,咱們怎麼能把天下交給這樣的帝王?你想要忠君報國,想要行俠仗義,忠的就是這樣的君,仗的就是這樣的義嗎?”
李桐光深深低下頭,沒睜開眼睛,雙拳緊握,死死攥住了自己飛熊袍的下襬:“師兄,我沒那個心氣兒了。我想要你活下來,我想要師父和師伯活下來。我的骨頭軟了,我做不到。師兄,別站着了,跪下沒那麼難。”
“跪下不難,站累了就跪下來吧。”周賢仍是拍着李桐光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但是跪下之後想再站起來,那就難如登天。五婦坳是個神奇的地方啊,還記得那兒爲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嗎?幾個婦人,帶領着一羣老弱病殘,寧死不做亡國之民,這纔是氣節。”
“值當嗎?”李桐光呆愣愣喃喃道,“這不值當啊師兄……孔湄還是個孩子,她不能沒有爹孃。咱們兩個都是孤兒,你也想讓孔湄過上那樣的日子嗎?”
“我不想,但是不得已。”周賢搖搖頭,“不錯,即便這周穆宣是個滅絕人性,惡貫滿盈的王八蛋又能如何?只要我點點頭,我們就能過上富貴榮華的好日子,他罵任他罵,那些人又能把我們怎麼樣?更何況這一切會被推到魏康的頭上,咱們的衣裳乾乾淨淨。
但是脫了衣服以後你再來看,皮肉上沾染的血污,這一輩子都洗不掉。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甩不脫。那些被邪教坑害傾家蕩產的人在守着,那些因爲周穆宣的私慾而喪生的冤魂在盯着,極樂館裡那些苦主在哀嚎,刀兵中家破人亡的百姓在哭泣。自此後,咱們吃的每一塊肉,喝的每一口酒,就是他們的血,他們的淚,他們的愁,他們的怨。師父和師孃寧可乾乾淨淨地走,也不會背這種污穢苟活於世,我也一樣。你仍然稱周穆宣爲陛下,我不攔着,但是你想把我們往屎坑裡推,我們也不會從的。
你仔細想一想如果你先能說服師父和師孃,此一時到我這來做說客的可就不是你,而是他們二老了。連話都不讓你跟他們說上一句的周穆宣心裡在想什麼?沒能跟你說說話的二老如今心裡在想什麼?你不傻,你好好思量。”
“但是……師兄……”李桐光的淚也控制不住了,“我不想看着你們死啊……”
“看來我不但是個失敗的師兄,還是個失敗的老師。”周賢嘆了口氣,迴轉到牀邊坐好,自斟自飲,“我當初給你上的第一課是什麼?”
周賢初到青要山的時候做過一年啓蒙先生,從這兒算李桐光算是他的學生。到如今與周賢一科的弟子們還有好多稱呼周賢爲小先生。李桐光有些茫然地想了一想,最終開了口:“那一日你講的是八仙過海,還有花木蘭的故事。”
“都不是,”周賢搖搖頭,“那是我給你們所有學童講的第一堂課,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是那半塊硯臺。”
第一堂課,李桐光爲立威,也爲了打壓周賢這個小先生的威信,放了個盛滿墨汁的硯臺在門上,想着讓周賢當衆出醜。未曾想自己被淋了個滿頭滿臉。惱羞成怒之下,怒火一時蒙了心智,舉起半塊硯臺要敲周賢的腦袋。要不是當時有張弘艾在場攔着,周賢許就沒有今日了。
被李桐光舉起來那半塊硯臺摔得粉碎,周賢把餘下的那半塊硯臺丟給李桐光,說要李桐光這一年中,就用這半塊硯臺。
那是一方泥硯,燒得不怎麼精細。半塊用起來着實憋手,添不了多少水,磨不出幾滴墨。添得多了,就要淌到桌子上溼了紙。那一年中相處得久了,關係親近許多之後,李桐光沒少爲這事兒跟周賢抱怨,但是周賢就是不許他換硯,非得是這塊不可。
李桐光點點頭:“我還記得。那塊硯臺我留到了今日,不曾遺棄。也是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師兄你的良苦用心,我也用它來警醒我,不能做混賬事。”
周賢擺擺手:“我就是想告訴你,人是要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的。那半塊硯臺是你偷襲我的代價,我這條命,是我這個選擇的代價。師父師孃的命,也是他們自己決定要放棄的。如果他們真的服軟了,肯來勸我了,他們會活下去的。與其來勸我,你不如去勸他們。”
李桐光苦笑一聲,再擡頭,涕泗橫流:“師兄,沒機會了。三日後,你便要開刀問斬。等到你人頭落地,聖上會賜毒酒,結果二老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