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金簪是女鬼託付給姬容海的,算是一個證物。但是姬容海沒有把它隨身攜帶的必要,狀元郎到青要山來是公幹,沒有道理說要懷揣着它。而且即便他揣着這支金簪,周賢覺着自己也應當是沒有機會接觸它。
但是岑秋風託付給他的這些事,其實不算千難萬難。如果姬容海帶着這支金簪,那好,周賢完全可以去夜盜這支金簪。雖然做樑上君子這件事不道德,但是事有輕重緩急,非常之時,要行非常之事。
畢竟這支金簪關係重大,雖然不知道會惹下怎樣的禍事來。岑秋風必然有騙周賢的必要,如此鄭重其事,將這件事託付給他,定有不可說的緣由。
如若姬容海沒隨身攜帶這支金簪,那麼好,這事情更簡單了。周賢修密函一封,再如同先前一般,委託給鏢局,直奔京師,把信送到李桐光的手裡。要李桐光,夜探狀元府宅,盜取金簪,毀去不提。一趟去找不着,連着找連三天還能找不着嗎?
這姬容海千想萬想,也絕對不可能想到把金簪留在京城,會被李桐光毀了。
所以這一日周賢來到山門前迎接的時候,心裡頭也沒多想什麼。由頭是周賢和姬容海交好,既然禮部派姬容海前來,青要山應當派出周賢來接待。
浩浩蕩蕩好些人,規規矩矩。兩邊交換文書,青要山一衆人跪着聽完了旨,周賢就領着姬容海前往主峰三清殿了。其餘人等有別的安排,由別人領着,沿着不同的路去了。
姬容海此番前來的身份是爲御前鋪路的欽差大臣,到了地頭,作爲觀主的岑秋風自然是要跟他見上一面。若說是魏康前來,或者是寧王前來,岑秋風倒是有可能到山門去迎接。但是姬容海一個禮部的五品官,夠不上讓岑秋風動身的級別。
岑秋風見君不跪的人物,一品大員前來,都沒有讓他動身迎接的資格。所以只能是在拜過山門之後,由周賢領着,到三清殿去。
姬容海是個讀書人,平日裡運動不多,但在山裡自然是不能上轎讓人擡着。青要山主峰多少級臺階?在素來行走山路的外門弟子走來無所謂,對於內門這些煉氣士來說更是無所謂。
但是姬容海不行,他確實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當初苦學明志,學着那些懸樑刺股的,一頓飯只吃一筆筒的米,整個人弱不禁風。周賢只能是遷就着他,隨他走走停停。
走到山路中段的時候,這飄雪的季節,姬容海已然是出了一層薄汗。實在是再動不得了,周賢也便是一笑,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涼亭:“姬兄,咱們就先在這裡歇一歇吧。”
“甚好,甚好。”姬容海喘着粗氣連連點頭,“多謝周道長體諒。鄙人不善攀山。”
“哈哈哈……”來到涼亭前,周賢笑了幾聲,“姬兄是儒家子弟,學得是聖人文書,這君子六藝你沒掌握全。禮、樂、射、御、書、數,射御之道,多少應當能練出一個好體魄吧?”
姬容海苦笑一聲:“還請周道長不要再取笑。若不然怎麼說,書生不武,刀槍不文?”
“此語,有失偏頗。”周賢走到石凳前,擡手一揮,一道風拂去了石凳上的雪。再伸手一按,一道火光騰出,在凳子上烤了幾個呼吸。約莫着差不多了,周賢朝姬容海一伸手:“姬兄請坐。”
周賢是煉氣士,寒暑不侵。即便是落雪的時節,仍着一身夏裝。但姬容海可是個普通人,這個天氣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怕不是要受涼染寒鬧肚子。周賢細心,姬容海都看在眼裡。
姬容海坐下來,續着周賢先前的話頭往下講:“那麼照周道長您來看,文治武功,孰重孰輕?”
“呵呵呵,你們儒家講究的不就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嗎?”周賢笑道,“辛棄疾就是你們的楷模。”
“古往今來,世間幾人能比稼軒先生?”姬容海搖搖頭,“讀書是手段,是求取功名富貴的手段。我若是有周道長這等天資,煉氣也未可知?《神童詩》講‘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宋真宗《勵學篇》也講,‘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世間沒有幾人能做到如周道長您一般,功名在前,卻棄之不顧啊。”
周賢輕嘆一聲:“不錯呀,無論是《神童詩》,還是《勵學篇》,明明白白地講了應該爲什麼讀書。可我也聽過一首詩,它是這麼唸的:‘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泣,泥絮招來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姬容海一愣,喃喃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如果單拎出來頸聯的後半句,只能聽出惡毒。結合全詩來看,聽到的卻是辛苦。我猜猜,寫這首詩的人,屢試不第。”
“然也。”周賢微微點頭,“這首詩的作者姓黃,叫黃景仁,這首詩叫《雜感》。此人乃是黃庭堅的後人,在少年時便廣有詩名,卻一生潦倒窮困。到晚年得了個縣丞的官職,結果沒做幾年就病逝了。姬兄您乃是當朝的狀元,又年輕得很,恐怕是體會不到這其中艱辛。”
“我怎麼能體會不到啊……”姬容海長嘆一聲,“好在姬戶耕讀傳家,尚有幾畝薄田,在當地也算是士紳,即便未能得中也無需擔慮飲食。如若不然,我祖我父,也是屢試不第,該當如何,我心裡自然清楚。科舉自古以來便是這樣,有得中的,那就得有名落孫山的。多少人考瘋了的?不計其數。不過話說回來,黃景仁……黃庭堅的後人?如若做真,爲何我聞所未聞?這首《雜感》,周道長您是自何處聞得呀?”
“我……讀過。”周賢撓了撓鼻樑,“只能說我讀過,具體出處麼,我還真沒法給出來。姬兄若是不信,就權作我瘋言瘋語是了。”
“哈哈哈,那就按下不談。”姬容海也不在這裡多做糾結,而是四下打量了一番。今日裡封山——確切來講,打從今天開始,一直到太后和聖上離開青要山爲止,這山上都不再接待尋常香客。所以這主峰的路上,此一時無有旁人,只有周賢和姬容海對坐。
姬容海思慮一番,掏出一隻鳥形金簪來:“周道長,我有事問你。”
周賢一愣神,心說這怎麼還送上門來了?他還想着試探一番,沒想到是姬容海先把這個話頭挑起來。得了,就在這兒把事情解決了吧。
想了想,沒先伸手去接,光盯着這個簪子看:“姬兄但講無妨。”
“是這樣……”姬容海又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姬某雖然是個爲名利讀書的人,可到底也算是個讀書人,我答應了別人的事情,既然答應了,就不應該輕輕放下來。我想找周道長問一個明白。”
周賢擰着眉頭:“怎麼個明白?”
“我不明白,一隻金簪怎麼會惹出禍事?”姬容海嘆道,“更不明白,爲什麼還需要李大人來轉告我,嚴守秘密,不得泄露半點?這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母親的遺物,難道說還能牽連到什麼大人物嗎?她母親也不過是個歌姬呀。周道長不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與我講明,我心實在難安。”
周賢長呼出一口氣,先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這件事岑秋風也沒跟他講明白,他怎麼跟姬容海解釋。遍一套話吧。畢竟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說出沒有惡意的謊言,不算是反戒律。
左想右想,周賢伸手把簪子拿過來。端在手裡反覆查驗一番,紋樣與他先前看過的圖,一模一樣,應當就是原物無疑了。他點點頭,沒先作答,反而是問道:“在我給桐光去信警告之後,姬兄您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
姬容海不疑有他,回答說:“你在信裡把這件事描述得很嚴重,我當然也不敢怠慢。我給了那畫匠一些銀子,輦他出了京城,要他到外鄉落戶安家,別的話一律沒說。接觸過的人裡,包括我的父母親族,都不知道這件事。我不敢跟他們講我遇見鬼了,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你我之外,應當只有那一日一起喝酒的那幾位天靈衛的朋友。也都是李大人的同袍,想來不會多嘴。周道長,我說完了,該您了吧?”
周賢笑呵呵把簪子揣到了自己的袖子裡,笑着搖搖頭不講話。
姬容海眉頭一跳:“周道長,您這是何意?”
周賢仍舊是搖頭,伸手向上指了指:“不可說,不可說。”
說謊話最高的境界,不是說九句真話一句假話,而是說一部分真話,剩下的東西不透露,讓對方自己想歪。周賢自覺得不算說假話,這件事別說他不知道,估摸着知道了也不能說。要是可以宣之於口,岑秋風早就跟他講明白了。
再者,青要山都能觸動的塌天大禍,還能是來自哪兒的?非得是朝廷不可。不是魏康就是寧王,總不可能是當今聖上。他伸手往上指,絕對沒錯。
可在姬容海眼裡不是這樣。貴不可言?當今皇上?當今皇上和這金簪有什麼勾連?對了,這金簪的圖樣這麼少見,會不會是西域各國遞交到皇家的貢品?那麼這個歌姬……先帝……這……
開腦洞這種事兒誰能攔得住?姬容海越想越害怕,寒冬臘月,硬是自個兒把自個兒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試探着問:“貴不可言?”
周賢當然順着話茬往下捋:“嗯……不可說,不可說。”
“啊……”姬容海長出了一口氣,“謝周道長提點,姬某,銘記在心。”
“別說了,也別記着。”周賢用指尖點着石桌,板起臉來沉聲道,“這件事,咱們就當沒有發生過。你沒有撞見過女鬼,我也沒見過金簪。”
“哦,對對對。”姬容海連連點頭,“哎呀……我看這天兒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去三清殿,拜見觀主岑道長吧。”
周賢這才露了笑臉——真心實意:“好好好,這便是啓程。”
姬容海見過了岑秋風,各種客套且先放在一邊。單說到晚間轉回自己房中的周賢,把這金簪揉成一個小團,單用紙包了撂在一邊,在銅鏡邊上守着,捧起書來讀,等着鼓打三更。
這段時間以來,周賢透過郭子衿所聞所見講來,可說是觸目驚心。這極樂館是銷金庫,也是活地獄,每每謄抄之時,周賢便是控制不住情緒,手指上用力一多,折斷了筆桿,點透了紙頁。爲這個,廢去不少塗改的雌黃。
但是周賢仍舊盼着每夜子時。怎麼講呢?畢竟郭子衿到如今已經不再是講她每日的所見所聞,也會透露些自己的心緒,這一日是怎樣的想法。心中有憂愁,受了什麼委屈,一一會給周賢講來,並且詢問周賢這一日過得如何,青要山上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可以講給她聽。
這種感覺對周賢來說……說起來有點不大好意思,有點像是異地戀。每天捧着手機等對面回一句話。
待到填過一次燈油,巡夜的弟子敲了敲梆子,打三更天了。周賢放下書,整理好筆墨紙硯等着謄抄。已經一連三天了,發回來的消息都是“平安無事無需多慮”,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話,追問也沒得到任何答覆,周賢擔心郭子衿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法寶被人奪去,做了個扣兒給他們。
如果今天再是這句話,周賢可就得寫暗語上去了。
沒等多大一會兒,鏡面上浮現出了文字來:永安十六年八月上旬,例三千四百兩銀,許順天府府尹……
看着這一串日期、職位、人名、數字,周賢還愣了片刻,然後連忙抄起筆來寫——這是賬本!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