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先入爲主

周賢這回可真是嚇得夠嗆,心說自己這算是暴露了嗎?沒成想,魏康笑着擺手:“你坐下,開了個小玩笑,看把你嚇得。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貴胄皇親,如若是的話,大宗正院裡應當有你的名字。今年的新錄我看過,還沒忘的這麼快。”

“這般玩笑,您開得,我開不得。”周賢輕嘆一聲,又坐了回去,“王爺千歲,當真是讓貧道嚇愕了。”

“哈哈哈,年輕人,有趣。”魏康端起茶碗,篦了兩下茶葉,喝了一小口。放下的時候,又問周賢:“既然如此,你是何許人也,家中都有些什麼人啊?”

周賢略作沉吟,嘆道:“回王爺千歲,貧道也不知己生於何地,家中已無旁人。若非要論,青要山帝隱觀就是我的家,恩師如父。同輩皆是我家弟兄姊妹。”

魏康一愣:“你是什麼出身?”

“我本生在鄉紳之家,幼小時讀過些書。後遭兵亂,家破人亡。”周賢答道,“自我記事起,便是隨一老者行乞,遊走四方。後恩老亡故,我被恩師撞見,帶回青要山修行,如今已然十一年了。我自幼便講官話,沒什麼口音,也就不知道自己本鄉何處了。”

這番話,周賢不是頭一回對人說,但凡有人問起,能不答就不答,非講不可的情況下,就是這套說辭。這套話是岑秋風和孔諍言一起給他編的,要的就是一個死無對證。

內亂十年。雖說並不是一直在打,大規模的衝突也沒有幾回,但是因兵亂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不計其數。

岑秋風還幫着說話:“孔諍言和方丹,我這兩個弟子收在門下的兒徒,都是孤苦無依的孩子。他們倆打小一塊兒在山上長起來的,每到年假的時候,別的孩子都能回家去看看,他們倆就始終在山上待着。我看着也怪心疼的。”

魏康輕嘆一聲:“也是個苦命的孩子。那你畫畫是跟誰學的呀?”

周賢手一攤:“回王爺千歲,我……我沒跟誰學過畫畫。無非是手穩當一點,想起來什麼能畫個不倫不類的樣子。非要說學,那應當是常年跟在師公身邊,耳濡目染。”

周賢確實沒正經學過畫,前世在電腦上紙面上都畫過復原圖,寫論文的時候沒少畫,但是也就那麼回事兒,並不是誰教的,是硬生生被逼出來的。至於卡通風格的漫畫,那都是初中時代在課本和筆記上臨摹塗鴉鍛煉出來的,從火柴人進化到翻頁書火柴人,差不多就這麼一回事兒,絕大多數人都經歷過這個。跟人家專業的畫漫畫的,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魏康點點頭:“好,少年心性能保持到這個歲數,能畫出這麼寫意傳神且有趣的東西,說明你這是有一顆赤子之心。年少飄泊,長大了多是苦大仇深的,能記得嬉鬧之樂,頗爲難得。”

“遊戲而已,遊戲而已。”周賢忙道,“王爺千歲肯屈尊給這卷畫寫題跋,又收藏手中,實在是折煞晚輩。小道,不勝榮幸。”

“將來有什麼打算嗎?”魏康又問。

“將來……”周賢舔了下嘴脣,“說出來不怕王爺千歲您笑話,我這個人胸無大志。我將來就想留在青要山做一名戒律門的執事,藉着職務之便,遊覽大好河山,品嚐各地美食,以飽口腹之慾。”

魏康有些疑惑:“如此說來,愛閒雲野鶴的生活。既然如此,那又爲何來參加弘武大會,爭這一份名利呢?”

周賢苦笑了一下,餘光一掃岑秋風。岑秋風微微頷首:“王爺問什麼,你就說什麼。”

“好,那我就如實說了。”周賢仍舊是這般苦笑着,“王爺千歲,我本是不想來的。奈何,師命難違。我師父說了,此一番若是不能拿個好名次回來,回頭罰我打掃我們戒律門的茅房三個月。”

“哈哈哈哈哈……”魏康撫掌大笑,“好好好,是個有趣的後生。能走到這一輪,實力不凡,心性也好,不執着於名利,有趣。岑道長,你那個二弟子,慧眼識英才,收了個好兒徒啊。”

“我就喜歡這些個小孩子。”岑秋風笑道,“我自己子嗣不旺,就只能多收些弟子,也要我的弟子多收弟子,過一把含飴弄孫,兒孫滿堂的癮。”

魏康臉色變了一變,沉聲道:“不說了,提到你的傷心事了。”

“無妨。”岑秋風擺擺手,“這麼多年了,我要是再想不開,我活不到這麼大歲數。”

話裡話外,透着些故事的味道。這應當是長輩的私隱,這麼多年沒對自己提起過,那就是不願說。周賢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了,連忙起身,抱拳告罪:“王爺、師公,若無事,晚輩便不再打擾二位敘舊。先行告退。”

“啊,好。”岑秋風點點頭,“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說不得還要上擂。今日勝了兩輪,再勝一輪,你就進到第三場了。怎麼說,都算是不辱師命,你也便可安心了。今日晚間……”

“忠文王千歲從未來過。”周賢把話接過來,“賢兒,什麼都不知道。”

岑秋風笑了:“好,下去吧。”

周賢倒着退到門口,轉身出去又帶上了門。魏康輕嘆一聲:“年輕真好。人要是不老該多好。”

“怎麼着?權傾朝野手握天下都不夠了,還得長生不老?”岑秋風冷笑一聲,“容我提醒你一句,但凡求長生不老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魏康沒惱,反而是嘆了口氣擺擺手:“不求多,我要是能再年輕二十歲,我就不理朝政,出去放浪形骸去。一文錢我也不給子孫後輩留,全都與我妻一併揮霍了。我也想遊山玩水,也想嘗天下美食。”

“呵呵呵,不說啦。好些年沒見面,你這回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岑秋風收了笑,問,“你爲什麼非要青要山得這麼一個魁首呢?我可不想我門下的人,在這種事情上把命搭上。到爭頭名的時候,非得是打得你死我活不可。”

魏康直搖頭:“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當今聖上的意思。甚至連弘武大會這個主意都不是我想出來的,從頭到尾我都沒插手,是陛下安排的。我放手了。”

岑秋風坐直了身子,思慮片刻,又靠了回去:“當今聖上,不像傳聞中那般沒心思。”

“是啊,難不就難在這兒嗎?”魏康笑呵呵地說,“如果這當真是個能治世的明君,我將權柄全交了又有何妨?”

“是啊,如果這當真是個能治世的明君,你將權柄全交了又有何妨?”岑秋風重複了一遍魏康的話,端起茶碗來,再無言語。

轉回來再說周賢,他離了岑秋風的房間,回到院裡的時候,差點腿一軟坐到地上。裡衣後背都被打透了,倆手心出透了汗,緊緊攥拳在袖子裡頭,身子不住地擺。過了三五個呼吸,順上氣來了,周賢才邁步回了自己的房間。

叫這邊伺候着的小黃門打了盆涼水端進屋裡,周賢脫了個赤膊,浸了條毛巾在裡面,再撈出來往身上一搭,不禁打了個哆嗦。長呼出一口氣,坐下來倒了杯水,周賢一邊擦身上一邊琢磨着。想着想着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岑秋風,把他叫來是要做什麼。雖說是魏康把他叫過去的,可那幅畫是岑秋風給魏康看的。如果岑秋風不給魏康看那幅畫,話頭終歸還是要引到周賢的身上,這是岑秋風故意爲之。

他要讓魏康,認識周賢。參加弘武大會,是要讓天下人認識周賢。認識的是周賢,可不是周江遠。一個人說不做什麼用,百十個人說便是會做成真。天下人只會記得周賢是誰。即使懷疑他是周江遠,在瞭解到岑秋風對他的偏愛之後,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也沒有人會對周賢動手。

好一招妙棋,也十足的危險。岑秋風這是在賭,賭周賢在和魏康碰面之後,不做過激的反應,賭周賢能演出自己來。

周賢在和魏康的對話中做得十足的小心,到這一步,可就不能把先前的話玩散了。說是不好名利,那就得什麼都不圖,擂臺上可以爭勝,但是要在恰當的時候急流勇退,還要退的瀟灑自然。到了這三十九人當中,封賞落下來,若是予的是一官半職,那無論如何都不能要。否則會讓魏康起疑。

這些戲爲什麼不跟自己事先講好?周賢覺得可能岑秋風還是信不過他的演技,要的是他最自然的反應。就算今天魏康不來,在弘武大會進行的過程中,岑秋風也會找個機會,讓周賢和魏康見上一面。或說,岑秋風篤定魏康會來找他。

以後可能不光是魏康,還得有別人。岑秋風的身份擺在那裡,他和寧王、長公主這些人也是多有往來的,帶着周賢和這些人說說話,給他們一個先入爲主的概念。誰能把他和多少年前的事情聯繫在一起?

更何況對於這些人來說,一個出身貧苦但是頗有些能耐的青年才俊,沒有什麼特別。既然不願意入仕報國,那就不值得深究,沒人會特意查驗他的來歷身份。

燈下黑,想到這裡周賢都不由得讚歎岑秋風這一手玩得是真漂亮!

長呼出一口氣,周賢想着,他得找個機會和孔諍言串供。孔諍言得是不經意地,在人前表露出來周賢隨口扯的這個謊——周賢是被孔諍言逼着在弘武大會拿好名次的。如此才能坐實。

待到明日吧……周賢一邊想着,一邊坐回到牀上去,盤算着怎麼跟孔諍言說。或許不用他來講,由岑秋風告訴孔諍言會不會更好一些?

迷迷糊糊睡過去,再睜開眼,已然到鼓打五更天明時分。周賢心說魏康當真是來去皆是悄無聲息,一定是有高人相伴,昨日裡得虧沒濁血上腦,幹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來。

院子裡現在很熱鬧,在青要山的時候,這些道衆也多是這個時間起來的,習慣了。

周賢起身穿衣,門徑直被人推開了。

來者是李桐光。他進屋以後大咧咧走上前來,照着周賢后背打了一巴掌:“怎麼才起啊?”

周賢直皺眉頭:“你進屋之前能先敲門嗎?”

“咱倆誰跟誰呀?”李桐光大咧咧往凳上一坐,拿起茶壺來對嘴就喝,“你就是光着屁股跟屋裡又能怎麼樣呢?在山上不還是咱們兩個住一塊兒嗎?小時候還住一張牀呢。”

“哎……”周賢嘆了口氣,“我這還沒洗漱呢,你來找我幹什麼啊?”

“沒別的事兒,就是過來看看。”李桐光幫着周賢把青鹽、柳枝、牙缸和毛巾都拿出來在鏡架前擺好了,對着周賢一伸手,“今兒我伺候你。”說着話,他端着盆出去打水去了。

周賢有點納悶兒,等李桐光把水端回來。周賢沒伸手,反而是歪着腦袋看着李桐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你有什麼事求我?”

李桐光一笑:“我哪有什麼事兒啊,師弟伺候師哥,這不是應該應份的事情嗎?”

“哈哈……”周賢笑着挽上袖子,把臉盆接過來放在鏡架上,“我怎麼不相信咱們倆,能有兄友弟恭的那一天呢?”

“也沒別的事兒,就是想跟你打個商量。”李桐光嘆了口氣,靠在門框上扣手指頭。周賢擡頭正瞧見李桐光的神情,心中一沉,問:“出什麼事兒了?”

李桐光說:“也不是別的什麼事兒,那……昨天吧,晚上回來之後。我收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一個小黃門代爲通傳的,說是當今長公主閣下賞給我的,誇我勇武過人。長公主是什麼人物,咱們也都聽說過,你說我……我該怎麼辦呢?”

周賢差點沒樂出聲來:“涼拌。人家是長公主,撂不下這個臉來強搶民男,你若不從,她也不能把你綁了去不是?你爲這種事擔心……等會兒!你該不會是心動了吧?”

李桐光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沒有那個想法。可是師兄,你看啊,我是奔着入仕爲官去的,我要是得罪了長公主,以後朝堂上不得有人給我小鞋穿吶?”

“呵呵,”周賢笑了兩聲,“這事兒啊,我也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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