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三刻了,一直到此時,李桐光整個人都是恍惚的。席間他一句話不說,酒來了喝酒菜到了吃菜。別人都以爲李桐光是在這種場合表現得矜持了一點,只有周賢知道,他是被嚇着了。
黃琦是皇帝!這件事對李桐光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
迷迷糊糊上了樓,路過周賢房門口的時候,李桐光沒讓周賢進屋。他拉住了周賢的手,轉到自己的房間裡來。進屋以後端起茶壺,咕咚咕咚灌了一壺已經涼掉的茶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抹了一把臉,擡頭怔生生看着周賢:“師兄,那個黃琦……黃琦,皇七!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這都……哎呀——”
“你沒認錯,黃琦就是當今皇帝。”周賢坐到李桐光身邊,輕嘆了一聲,“怎麼着?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呢?”
李桐光舔舔嘴脣,深吸了一口氣,又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就覺得,有點害怕。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玩耍得挺好的小哥兄弟,一轉眼成了九五至尊。宴飲的時候連看都沒看咱們一眼,師兄,你慎不慎得慌?”
“這有什麼可慎得慌的呢?”周賢輕笑了一聲,“確實,這件事挺嚇人。咱開過他不少玩笑,還跟他一塊去逛過煙花之地。可你覺得咱們這算是得罪他了嗎?”
“不……不算吧?”李桐光搖了搖頭,“知道他身份尊貴,可也沒想到這個份兒上,就拿他當普通朋友那麼對待來着。”
周賢笑着點點頭:“這不就結了嗎?你害怕個什麼勁兒呢?這個時候你應當高興。天子是沒有朋友的,黃琦有。你現在跟黃琦做了朋友,你又想進天靈衛,多好啊。將來你一定平步青雲。”
“哎——你這麼說倒也是啊!”李桐光一拍大腿,“可咱們以後,還能跟他像普通朋友似的嗎?”
“能啊,憑什麼不能啊?”周賢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划着,“皇帝也是人,他也有覺得孤獨的時候。除了咱們兩個,也沒誰能跟他沒大沒小地玩耍了。在揹着人的時候,他巴不得咱們像往常一樣對待他。當然了,伴君如伴虎,你將來是要到天靈衛裡去的,那就處處小心一點。”
李桐光咂摸着周賢的這番話,忽然覺出不對來了,瞪大了眼睛,一扭頭:“師兄,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周賢微微點頭,“不過也不比你早多少,就是上次去極樂館之前知道的。”
“嘶——”李桐光倒吸了一口涼氣,“師兄,你也是好大的膽子。不是……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呀?”
“因爲我怕你知道了之後變成你現在這樣,”周賢一聽這話樂了,“你看看,嚇傻了不是?你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你要是知道黃琦是皇帝,那一日咱們出城,你得嚇得從馬上摔下來。”
“哎?不對啊?”李桐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師兄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你和那個什麼……什麼……對!和方長輝也是認識的。你怎麼和幻武門的傳人搭上關係的?”
周賢輕嘆了一聲:“桐光啊,你的語氣不要幽怨得像是個夫君有了新歡的小媳婦兒似的成嗎?”
“滾一邊去!”李桐光一呲牙,“誰與你戲耍?”
周賢笑着一抖落袍子,站起身來要走:“行了,話就說到這兒吧。明天早上,可就要面對生死廝殺了。今天好好休息,別想太多有的沒的。”
李桐光點點頭:“也好,師兄你也好好歇息吧。”
周賢應了一聲,邁步要離開李桐光房間的時候,就聽得後窗戶那裡“吧嗒”一聲響。周賢擡手一點滅了火燭,真氣在掌心凝結,一團冰便是被他攥在了手裡。
李桐光則是直接戴上了自己的拳套,退守到門邊,以防不測。
這倆人都是戒律門出身,很是機警。
不多時,又是“吧嗒”一聲,周賢看向李桐光。李桐光皺着眉頭,苦笑一聲:“我聽清了,是有人從後巷往咱們這屋窗戶上扔小石子。不單是砸我房間的,還,砸你房間的。”
周賢輕呼出一口氣,把手裡的冰散了。心說怎麼還來個熊孩子裹亂?這後巷裡進來倆熊孩子……不應當。這地方既然是朝廷安排給青要山的,怎麼會什麼人都許靠近呢?
周賢索性來到牀邊,一推開窗戶,就瞧見一枚石子直奔面門而來。伸手把石子拍掉,往下一望周賢樂了:“這不是百又廿八處都總管魯中官嗎?”
在往旁邊一看,砸自己窗戶的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週穆宣。
“周爺您別拿我開玩笑。”魯小胖招招手,壓着嗓子說話,“我家主子來找您二位了。”
周賢笑了一聲:“這就來。”他轉身朝李桐光招了一下手,翻身就下了窗戶,兩腳落在地上,悄無聲息。
李桐光緊跟在周賢身後,翻身下來。這時候周穆宣已經迎上來了。李桐光連忙跪倒在地:“草民李桐光,叩見我主萬歲!”
“哎!你這是幹什麼!”周穆宣連忙上前扶起李桐光,“你快起來,別這樣。”
李桐光站起身來,卻仍舊是垂着腦袋,沒說話。周穆宣見他這樣,輕嘆一聲:“唉……你二人怎就參加弘武大會了呢?你這樣,我豈不是少了一個朋友?”
“這……”李桐光躊躇片刻,擡起頭來,苦笑一聲,“皇上,我,實在是沒想到。”
“別叫我皇上。”周穆宣板着臉,搖了搖頭,“你要是這樣,我轉身就走,我就當沒認識過你們兩個。桐光兄,捫心自問,你拿沒拿我當過朋友?你若說還拿我當朋友,這麼着,你還叫我黃琦。”
李桐光思量片刻,一咬牙一跺腳,擡手抱拳:“得嘞!黃兄,別來無恙。”
“哈哈哈哈……”周穆宣笑了幾聲,也一抱拳,“託您的福,都還好。瞧我帶什麼來了?”
說着話,魯小胖捧起一罈酒來。周穆宣拍了拍酒罈子,笑道:“這個可比我上回送你們帶回青要山那兩罈子還好。我許過諾,說咱們這次見面,我得請你們喝好酒,這就帶來了。”
李桐光還是有些侷促,確實梗着脖子點點頭:“黃兄有心了。”
周賢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笑着對周穆宣說:“我這兄弟打上回跟黃兄作別,唸叨了許久你應下的好酒,可算是遂了心願了。”
魯小胖插了話:“二位爺,主子,咱們得找個地方啊。”
周穆宣一聽這話犯了難:“這深更半夜的,確實不好找地方。哎,你們不都會高來高去嗎?你們帶着我們倆直接翻回房間去怎麼樣?”
“不妥。”周賢擺了擺手,“若說是以前還好,只有我師公和我知道黃兄的身份。可今日弘武大會上好些人見過你了,咱們幾個飲酒,聲音必然被別人聽去。若是前來查看,不好解釋。”
周穆宣點點頭:“照此說,我有個想法。我還沒登過高,你們帶着我,咱們到國子監琉璃牌樓上去飲酒怎樣?”
李桐光嚇了一跳:“萬萬不可。您是萬金之軀,若是當真出了差錯,那可如何是好。”
周穆宣眉頭微蹙:“別當我是皇上,我是黃琦。當初冬月縱馬你沒攔着我,現在也別攔着我。就當我是個普通人,如何?”
“好,就去國子監的琉璃牌樓上。”周賢點點頭,“更何況,黃兄出來,岑老一定在不遠處。真的出了什麼意外,以岑老的本事,必然也會化險爲夷。”
雖然不知道這個岑老藏身在何處,但是他始終隨在周穆宣身邊是肯定的。周賢方纔也是四下打量了一番,想要找見這位大能,卻是意料之中的無功而返。
這兒就在國子監附近,周賢和李桐光這倆人藝高人膽大。由李桐光揹着周穆宣,周賢揹着魯小胖,倆人輕而易舉就躲過了巡夜的值守,翻進了國子監的門牆,到了二門內。
周賢所知的歷史上,國子監的琉璃牌坊修建於乾隆四十八年,可而今裡在他眼前的卻也是一幢三間四柱七樓廡殿頂式的牌坊,讓他覺得有些荒唐。不過既然這個世界的時間線已經喂狗了,還想這麼多幹什麼呢?地瓜都大面積種植了。
這牌坊正面有一塊匾,寫得是“圜橋教澤”,背面也有一塊匾,寫得是“學海節觀”。這個字是厲興皇帝,也就是周穆宣的爺爺,周江遠的太爺爺親手所題。周賢想到這一節才覺得,周穆宣說要到這塊牌坊上面來飲酒,怕不是臨時起意。
“我很久之前就想這麼幹了!”果不其然,坐到牌坊頂上之後,周穆宣手撫着琉璃瓦,輕笑道,“我爺爺題的字,我坐在屁股底下,我還帶着別人一塊兒坐。我大逆不道了,有沒有人敢出來殺我的頭啊?”
“你貴爲天家,誰敢殺你的頭?”周賢把一個斟滿了酒的酒盞遞給周穆宣,“這麼晚了,你出來找我們就是爲了坐一坐這塊兒牌坊?”
“我喜歡你這個態度。”周穆宣把酒接過來,一飲而盡,“我就挺想不明白的啊。周賢,你在我找你們去極樂館的那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不錯吧?”
周賢微微點頭:“不錯,我當時就猜出來了。”
“那你怎麼就能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呢?”周穆宣拍着周賢的大腿問,“你猜出來的時候我都害怕了,我害怕你像我身邊的人一樣對待我。”
“你還記不記得,我看見雪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句詩是什麼?”周賢笑着搖了搖頭,“是容若先生的詞啊!‘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你也知道,我對你無所求,就不用那麼怕你。你看桐光……”
李桐光這個時候,稍微放鬆下來了一點,一盞酒喝到一半,扭頭瞧過來:“這裡頭有我什麼事兒啊?”
“桐光,你跟我說實話,”周賢伸手一指,“你到底爲什麼害怕黃琦是皇上?”
李桐光扁了扁嘴,想了好久:“不知道!就是嚇傻了,還有爲什麼?那可是皇上,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他的,叫我怎麼不害怕?”
“你有求於他。”周賢一撇嘴,“你想吃朝廷的飯,你想進到天靈衛,你想做五軍都護府的大督公。所以你在知道黃琦是皇帝之後,才怕成那個樣子。我不一樣,我不會在他手底下吃飯,我就不怕他。”
“你這樣真的很討人厭。”周穆宣把酒盞塞過去,“朕命令你給朕斟酒!”
周賢笑嘻嘻把酒斟滿:“唉,草民周賢領旨啊~皇上,您看這成嗎?”
周穆宣更不明白了:“你就不怕我治你個輕慢之罪嗎?”
“嗯~”周賢一晃腦袋,“我不怕。雖然認識你的時間不長,跟你接觸的也不是很多,但是咱們仨偏偏就特別投緣。我能感覺出來,你不是那樣的人。當然了,你要是非治我一個輕慢之罪,我也沒辦法。就當我看錯了人唄。”
“哈哈哈,好,好一個我不是這樣的人!”周穆宣把盞裡的酒一飲而盡,“痛快啊!我從來沒這麼痛快過!桐光兄,你以後在揹着人的時候也這般對我就好,別太拿我當回事兒。我這個皇帝你們也知道,是撿來的,它本來不是我的。”
“黃兄……您慎言。”李桐光想了想,提醒了一句。
“唉,我今天喝的有點兒多。剛纔那話你們就當沒聽見啊。”周穆宣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弘武大會上,這個敬酒那個敬酒,我就一人抿一口,也是喝了不少啊。咱說點別的。”
“那我起個話頭吧。”周賢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挺好奇。我們師兄弟兩個與你初見的那一日,你買糕點是要去看望誰呀?想一下,以你的這個身份,誰值得你去尊降貴前去看望呢?總不會是忠文王魏康吧?”
“你還別說,要是魏康得了病,我一定去看望他。”周穆宣笑了一聲,“但不會是微服前往,非得敲鑼打鼓不可。我那天是去看我哥哥,寧王周穆風。”
“哦,今天弘武大會,我沒瞧出來寧王身體欠安啊。”李桐光疑惑道,:紅光滿面的,不像是得病的人。”
周穆宣一擺手:“這都多少個月了?又不是什麼大病,他身體好着呢。就是前些日子氣生得不小,差點又病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偷到他頭上去了,我那小侄女因爲自己的那些玩物丟了個乾淨,都氣哭了。哎,我記得這個案子後來,好像你們也摻和進去了?”
“沒有啊,我們是清白的!”李桐光趕忙擺手,“我們那天撞上了兩個賊人,送到順天府衙門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