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案,沒鬧出人命,損失的不過是金銀財寶,那應當不算是特別嚴重的案子。但是涉及到寧王,這事就小不了了。
寧王是誰?當今聖上的親哥哥,先帝的第五子,周穆風。
要說先帝七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些孩子全都命途多舛。
在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孫太子妃誕下長子,兩歲染天花夭折。後登基不久得次子,長到一十三歲,遊湖落水身亡。不久孫皇后思憂成疾,再病逝,立三子之母爲皇后。
楊皇后三子就與二子差兩個多月,倒是順利長大成人,被冊立爲太子。一十八歲披甲出征討伐北元,軍帳之中貪杯宿醉,遇叛賊行刺,死得不明不白。楊皇后則是在先帝病逝之後不久一併歸天。
第四子,就是周江遠的父親,平南王周穆敬。他自幼在青要山帝隱觀學道,無心爭皇位,請封平南王到湘府安居。直到當今聖上還沒滿月就登基,起兵討逆,兵敗後滿門抄斬,就剩下週福帶着世子周江遠流落在外。
第五子,就是今天的寧王。在京城當親王,就在魏康的眼皮子底下。
第六子同他大哥一樣,兩歲的時候就夭折了,說是身染惡疾,具體是什麼病,沒有記載。
第七子,就是當今聖上,乃是德嬪的兒子。他生下來的時候,先帝就已經臥榻不起了,他還沒滿月,先帝駕崩,他在魏康的操持下登坐九五之位,一直至今。
七個皇子,如今就兩個活着的。
那位公主如何呢?她比四皇子周穆敬大一歲,十五歲的時候出嫁,與前朝呂閣老的孫兒成婚,十八歲和離。次年另嫁於武狀元甄丙年,不過三年又和離。再不嫁了,公主府至今還在皇城邊上。據傳說這位公主面首數十,常請風流雅士入府中宴飲。滿天下,就沒有不知道這位公主的,她叫周玉嫃。
說回到府中失竊的這位寧王。照本朝的規制,皇子成年以後若是沒有被封爲太子,那就要被封王,安排到屬地去居住,無故不得隨意離開自己轄境,無宣更是不得入京。
在南直隸,現今可是有這麼一座寧王府在。京城裡,卻專門爲先帝的第五子周穆風,另修了一座寧王府,不許他離開京城。
腦子不算笨到家的人都能想明白,三皇子,也就是太子歸天之後,先皇雖然先後封四子和五子爲王,卻是留下了五子在京城,任由四子到湘府潭州安居,期間思量的,想必就是要五子來繼承皇位。
魏康操持着還沒滿月的小皇子登上皇位,這位寧王就沒什麼想法嗎?好像還真沒什麼想法。
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後,這位寧王做着與先帝在位時一樣的事情。只管自己手邊這一攤子事,絕不多摻和。周穆敬起兵的時候也曾給他五弟寫過信,寧王周穆風放置不理。魏康也曾許以厚利請寧王爲朝廷壯聲,寧王也沒答應。
瞧着像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了,也並未像當今聖上一樣縱情聲色,紙醉金迷。無非是喜歡聽聽書,看看戲,那也都是把說書的先生請到家裡來講,把班子接到家裡去演。
每年圍獵的時候,寧王跟着自己的小兄弟一塊兒,也沒見什麼不對的,守君臣之禮。好像是天家當真就出了這麼一個無慾無求的人似的。
但是,打盹的老虎也是兇獸,盤臥的真龍也不能捋須。寧王確實是不顯山不露水,但他是當今聖上的親哥哥,敢偷到他的頭上,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要說皇室門庭有內賊,那實在是太常見了。總有那些個玩膩味了的東西被身邊伺候的人,私藏夾帶就偷出去。等這位再想起來,不一定是什麼年月,那時候早就做好假的給送回來了。這是個系統的,有門路的生意,一般不會讓主家發現。就算髮現了,對人家來說仨瓜倆棗,不值當鬧大了。
這一遭可是不一樣,一氣兒丟了太多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這必是有家裡人通了外賊。
都丟了什麼呢?
說是寧王府有位千金,小郡主周蘭穎。這位郡主有一間專門用來放首飾珠寶小玩意兒的房間,裡面除了珠寶玉器之外,還有南海進貢來的珊瑚樹,西洋傳進來的玲瓏塔,象牙鑲碧璽的扇子,掐絲琺琅的高足碗……總之是各種奇珍異寶。寧王與寧王妃有三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寵愛得都不行了,有什麼好東西,三個哥哥往後站,得是這個小郡主先挑。
就是這間小郡主的藏寶閣,被人一夜之間,搬空了。
外頭的鎖紋絲未動,窗自裡面閂得結結實實,就像是有人用鑰匙把鎖打開了,一衆人有條不紊地把東西搬出去的一樣。
要知道寧王府是什麼地方!晝夜都有兵丁把守,時時都有僕傭走動,能在一夜之間搬空小郡主的藏寶閣,這是什麼手段?
“嘖,這話說得,好像你親眼得見似的。”李桐光眼睛一瞪,顯然是不大相信的。
“我說道爺,您不能這樣不是?”小夥計苦着一張臉賠笑,“我怎麼可能親眼得見?我要是親眼得見,那就得是殺頭的罪過了。這位道爺,您說是不是?更何況街面上都這麼傳,這都兩個多月了,連賊人的影子都沒有,足以說明這個賊人不簡單。”
“有可能有出入,但是我覺得他說得沒錯。”周賢分析道,“寧王府守備森嚴,更有陣法庇護,五鬼搬運一類的神通,在那裡是施展不得的。不但是有家賊外鬼聯合在一起作案,作案之人的手法定然也是高超的。這般風采,可與盜聖白玉湯媲美了。”
李桐光思索片刻,搖了搖頭:“盜聖白玉湯?江湖上有這麼一號人物嗎?我沒聽說過。”
“盜聖!盜中之聖!你沒聽說過?江湖諢號‘珍珠翡翠白玉湯’。”周賢來了興致,微微傾了身子,點着桌面說,“他曾經見有人賣兒賣女,於心不忍,一出手就是八十兩銀子,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廢話,不是自己的錢花着不心疼。”李桐光一撇嘴,“賊就是賊,還什麼盜聖?別扯盜亦有道那一套,這個詞混賬,可是你教給我的。”
“不單是這一件事兒啊!”周賢一拍桌面,啞着嗓子,“話說揚州知府有個小妾,仗勢欺人是魚肉百姓。盜聖白玉湯知道了,一夜之間就把揚州知府家給搬空了。第二天,那些傢俱就出現在了三百里之外的舊貨市場上!”
“三百里?這可了不得!”李桐光也嚇了一跳,“如果盜竊的只有他一個人,能把揚州知府家裡的傢俱全都搬空,那一定是袖裡乾坤的手段。夜行三百里……這應該是一位煉虛合道境界的前輩高人吶。我不應該沒聽說過這種人物啊。”
“您先壓言。”這個被李桐光和周賢找過來問事情的小夥計,這時候來了興致,居然敢開口打斷李桐光了,“咱先聽這位道爺怎麼說的。道爺,那盜聖還幹過什麼?”
周賢給了這個小夥計一個讚許的目光,呵呵一笑:“這還不算什麼。撫遠將軍有一個御賜的九龍杯,盜聖白玉湯留了個條說明晚三更來取。撫遠將軍害怕了,立刻調派了八百精兵,把將軍府團團圍住。到了三更,梆子剛響了一聲,九龍杯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嘶……御賜之物他都敢偷?衝撞軍陣,不怕龍氣威壓,必然是煉虛合道的高人。”李桐光仔細一琢磨,“哎,不對!本朝沒有撫遠將軍!”
“我也沒說這是大林朝的事情啊。還有更神的!”周賢一笑,“江南四大賊王,想煞煞他的威風,就約他中秋之夜一起喝酒。等到了半夜,白玉湯還是沒來。賊王急了,破口大罵。剛罵了兩句,就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剛唸了兩句,四大賊王的臉色變了。你猜怎麼着?他們面前的酒壺酒杯,全都空了!這時候,一個聲音又從遠處飄來:‘好酒啊好酒。’從那以後,四大賊王金盆洗手,再也沒在江湖上出現過。”
“哇,這個有點髒了吧。”李桐光直搖頭。
周賢愣了一下:“怎麼髒了?”
“那個盜聖,是不是踩着點兒到的?”李桐光解釋說,“你想一下啊,江南四大賊王在等白玉湯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喝過幾輪了?酒壺酒杯全空了,那豈不就是說,白玉湯把四個陌生人杯子裡的殘酒也給喝了嗎?噫……他是真不嫌棄,也不知道四大賊王有沒有什麼病。”
“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噁心啊。”周賢點了點頭,“我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怎麼就沒發現這一點呢?”
“哎!我說我怎麼沒聽說過什麼珍珠翡翠白玉湯呢?合着這也是你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啊!”李桐光一拍大腿,“你又誆我。”
周賢沒搭理他,一轉頭見那個小夥計正用一根碳條在紙上寫寫畫畫。周賢好奇:“你寫什麼呢?你認識字啊?”
“認識,但是讀不下去書。但是愛聽故事,我學說書的。”這小夥計沒擡頭,就這麼點了兩下,“上午在這兒伺候諸位早飯,過了中午我就去茶館裡頭伺候師父。我幹夥計是爲多掙口飯吃,我是說書的。”
“好小子,有能耐啊。”李桐光一笑,“怪不得你把什麼都傳得那麼邪乎,講寧王府被盜的事情也說得這麼有聲有色。合着你是專門幹這個的呀!”
“哎,是。”小夥計寫完了一擡頭,“我聽這位道爺剛纔講這故事有意思,就記兩筆。到時候我說書的時候,許是能用得上。爺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你要是能寫出來個白玉湯傳纔好呢。”周賢樂了,“有點意思,好好說,指不定到時候你就是淨街王了。”
“可不敢可不敢!”小夥計連連擺手,“就爲了糊弄一口飯吃。”
“你都會說什麼啊?”周賢又問。
“不敢說會,跟在師父身邊學,還沒太怎麼歸置,沒資格上去給別人講。”小夥計說,“你師父學了《三國演義評話》《西遊記評話》《西廂記》,還有就是《濟公傳》學了一點,沒學明白呢。”
“你師父在哪個茶館開書?我去戳你個春。”周賢來了興致,“不佔場,壓點走。”
聽書這麼多年,周賢成行家了。戳活就是聽書的人加錢,點特定的書目以及藝人。壓點,就是不在正點這麼幹,要麼早一點要麼晚一點,早場晚場的時候,戳這個活。
“哎呦!我這可太謝謝您了!”小夥計站起身一拱手,“爺您擡愛。”
這邊說這話,外頭有人叩門:“周賢道爺是這屋嗎?”
周賢在門裡應了一聲:“進來說話。”
那人推開了房門,躬身道:“周道爺……呦,李道爺您也跟這兒呢。順天府衙門來了個差人,同着個書吏,說要請您二位下去問話。張弘艾張道爺已經在樓下了。”
“這是來了。”周賢招呼了李桐光一聲,“咱起身吧。哎,別爲難這小夥計啊,他這半頭晌是讓我們兩個留下來了,有話問他。”
“您二位開心就好,這是順子的福氣。”開門來那個年長些的夥計退到門外讓開門,領着二人下樓。
下樓來見差人,正是昨夜裡同他們問話的捕頭。客氣了一番各自落座,捕頭說:“您三位是煉氣士,仗義出手的俠客,不好帶去衙門問話。今兒來就是爲了您三位把事情複述一遍,我這邊有人記着,記好了您三位擡擡手落個名,我們就把這卷文書歸檔,不多打攪。”
三人把事情原模原樣複述一遍,單單是省略了朱載堉出手。人家前輩沒跟這些差人打照面,想必就是怕麻煩,他們三個再把人家兜出去,讓差人上門打攪,那太不合適了。
文書寫好了,三人各落了名字,捕頭沒着急走,多說了兩句,主要是對李桐光說:“那孩子說拿一包東西是撿來的,我們也查訪了一番,應該是賊人逃跑時驚慌遺失的。孩子是好孩子,父母都是做苦的,不像是賊人。等這案子走得差不多了,也就放了,道爺您放心,我們不至於爲難一個孩子。”
師兄弟三人聽這話也就放下心來。李桐光也點點頭:“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