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萬沒想到，郭子衿也是這種人。什麼樣的人呢？被家庭壓榨的人。
其實周賢這麼說話，當真就是詐一詐。他覺着有這個可能，他在郭子衿身上看到了一些痕跡。
什麼痕跡？天靈衛屬於軍職，天靈衛的修士所領的俸祿是遠超於同階軍官的，因爲在其間供要職的，都是煉氣士。不好生對待着，這些特種人才憑什麼爲天家盡心盡力？
而郭子衿現在是正六品，既沒有置辦房產，也沒有僱傭僕役，走到哪兒都是天靈衛的服飾，好像沒什麼自己的衣服。而且她似乎也不怎麼打扮，一條紅色的頭繩就是她所有的首飾，永遠是素面朝天。
她可是官！再落魄的官，也活得比她寬敞。她可是被陸清霜富養着長大的，怎麼會節儉到這個地步？若說是和自己師父親近，始終住在器造司，沒什麼花錢的地方，也能說得通。
可要向周賢借錢，那就說不過去了。
周賢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遇上過這樣的人。
那時候那他在讀本科，學校食堂裡有一個打飯的姑娘得了空閒就讀書，預備着考試，攢錢籌劃着上大學。她家裡頭條件不是很好，她初一的時候弟弟要上小學，因爲家裡頭只能供一個讀書的孩子，所以她就出來打工了。這期間她一直沒放下自己想要讀書的夢想。
這算是個勵志的人物，學校當初還許諾，只要這姑娘能夠通過考試，考到他們學校來，住宿費免除，並給她申請各級助學金。考到別的學校去，也幫忙爲她申請助學貸款。
這姑娘一個月，也就掙兩千塊錢。這在一個二線城市裡面並不算是最低工資，卻也只能勉強溫飽，部分學生一個月的花費就不止這個數了。就這樣，她每個月還得往家裡頭匯去一千五，手裡頭只留下五百，算是爲自己未來打算的。
她花錢很省。衣服只有那麼幾件，能補則補。吃住都在學校解決，也免去了租房的費用，緩解了她很大的壓力。
可有一年冬天，這個姑娘消失在了校園裡。好些學生跟做飯的大師傅以及打飯的阿姨打聽，那姑娘是專心複習去了嗎？
阿姨給的解釋是：這姑娘回老家結婚去了。
爲什麼？她爹媽像把這個閨女賣出去一樣，換來人家的彩禮，給自己的兒子蓋了新房子。要是沒有這個新房子，她弟弟就不能結婚。
周賢對於那姑娘的來處略有些瞭解，那是個重男輕女的風氣很嚴重的地方。那姑娘一旦回去結婚了，那她的大學夢就算是破碎了。可她還是選擇了回去，她認定爲自己的弟弟輟學是應該的，爲自己弟弟的新房而嫁人，也是應該的。
她心裡頭未嘗不難過，但是她那種扭曲的使命感驅使着她將自己的一切回饋給那片土地，那個家庭。只有這樣，她才能體會到自己的價值所在。她害怕自己不被那個家庭需要，不再從那個家庭感受到關愛。即便那個家庭幾乎也沒給過她什麼溫情。
還有一個更極端的例子，這個並非是周賢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是他一個朋友的同事。
據說，這人從小就不受爹媽待見，更偏心給小兒子。等他畢業工作以後，做了一名碼農，稍微穩定些了，月收入也到了一萬上下。打這兒起，他爹媽就不幹活了，跟着還在上學的弟弟一起指望着這個碼農養活。
試想一下，這碼農自己也是身處異鄉在外面租的房子，零零總總花銷並不小，還要再養活三口人，這得是多大的壓力？可他父母但凡要錢，他就沒有不給的時候，他拒絕不了。
而他的父母對他苛刻到什麼地步？他回老家的時候，吃一碗牛肉麪，就因爲加了個雞蛋，被他爹拎着燒火棍一頓痛揍。是因爲他的父母吝嗇嗎？他的父母對自己的二兒子可不吝嗇。那二兒子高中畢業的時候朝他哥哥要錢，請全班的同學吃飯，被雙親誇讚，說小兒子懂得爲人處事之道。
這爹媽根本就沒拿大兒子當人，那是把他當作做了一個會喘氣的提款機。
老家翻修房子，他作爲長子應當出力，一次性要走了他十萬元的存款。在這種環境下，他能存下十萬，那是耗費了多大的心力？處處節儉，才省下來的，要便給了。
結果沒過多久，又向他伸手要錢，說房子的屋頂才修到一半。十萬塊錢就這麼花了嗎？沒有，借給親戚了，預備着將來吃利息。
某一年春節前，這個碼農終於被榨乾了，覺得自己就像塊油滓豆餅。那時候他只剩下三千塊錢。就這樣，在乘火車路過蘭州的時候還被父親勒令去探望一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遠房親戚，要帶些貴重的禮物。若不然就破口大罵，能把這樣一個小夥子生生罵哭了。
臘月二十五，眼見着過年了，身上實在不剩多少錢。這碼農兄弟賴在蘭州不肯回家，實在是害怕了。他爸媽還給他發消息催促，說你趕緊回來吧，家裡就指望着你過年呢，臘月二十五了，家裡什麼年貨都沒有，你得回來置辦呀！
最後被逼無奈，朝他的同事——就是周賢那位朋友——借了三千塊錢，這纔敢回家。
第二年公司裁員，他失業了。根本不敢跟家裡說，因爲他知道，一旦他說了，他在這個家庭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周賢那個朋友出於好心也規勸他。數落說，這個碼農兄弟的父母之所以會這麼理直氣壯，無非是讓他給慣出來的。希望他能硬氣一些，至少不要再被逼的無路可退，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生活。
這一說不要緊，這碼農還不樂意了。周賢那位朋友說，碼農的原話是：“你別跟我說這些，我頭疼。”
這種人的心理狀態如何，周賢不得而知，但有問題是肯定的。他只是沒想到郭子衿，也是其中一員。
按周賢的猜測，碼農之所以會將自己的窘境向同事吐露出來，一方面是因爲借錢需要個理由，另一方面是在炫耀自己的悲情，炫耀他對自己家庭的付出。
他很痛苦，在家裡得不到關愛，試圖通過這種手段來引起家庭的重視。完全忽略了自己作爲家庭唯一收入來源，應該掌握着話語權這件事本身。同時他爲自己的這種痛苦而感到自豪，認爲這不僅關乎於取得關愛，也在自己犧牲式的付出當中，獲得了道德層面的優越感。
他的傾訴根本不是在求助，而是在自豪地埋怨着。
這位碼農，拒絕溝通拒絕思考，已經徹底沒救了。而那個姑娘，還對未來抱有着幻想和希望，渴望着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如果在她做出抉擇的時候，有人能拉她一把，堅定她的信心，她是完全有希望從那個泥沼裡面脫困的。
可能她在工作之後也會面對家庭的索取，但她至少能受到更良好的教育，能擁有一定的生活資源，掌握微量的生產資料，成爲一個獨立的人，而非是做那個家庭的附庸，將自己的後半生徹底葬送。
周賢突然之間對郭子衿的乖張和喜怒無常，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試想在一個重視家族倫常封建禮教的社會中，一個從十五歲起就開始從事危險職業的姑娘，接觸不到有共同話題的同齡人，缺少來自血緣親人的關愛的同時，還被家庭成員壓榨，性格上怎麼會沒有缺陷？
她能長成如今這個樣子，已經是陸清霜對她關愛有加教導有方，且郭子衿自身心念堅定，性情堅韌了。
兩人這場酒喝了許久，一句話不說，你一碗我一碗，有來有往。桌上壓着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桌旁邊是三個空酒罈子。
到丑時，工人換班歇息，有些卻不走，遠遠地朝這邊望，看熱鬧。
“海量啊！這麼多酒都喝哪兒去了？”
“你不知道，人家這都是仙人。煉氣士你聽說過嗎？人家肚子裡頭能裝下一個湖。”
“乖乖，這可真是了不得了！多大的本事啊？那他們倆這是幹什麼呢？這不像是喝酒聊天的樣子啊。”
“我剛跟那個夥計打聽了，說倆人桌上壓了一百兩銀票。許是誰先喝醉了，那一百兩就歸了對方了。”
“啊！一百兩？這麼有錢？我的個親孃哦，一百兩！”
“小聲點。讓人家神仙聽見，生氣了拿眼睛一瞪，咱們幾個小命就算完。”
這些做工的，離得不算太遠。湊在一塊往這邊瞧熱鬧，周賢和郭子衿都有所察覺。以他們二人的耳力，聽清他們的對話，並不費什麼力氣。
周賢忍不住笑了，郭子衿再端起酒碗的時候，他沒去碰一下，反而是虛壓下了郭子衿的手：“師兄，讓人看笑話了。”
“我就不怕人看，長出這麼一張臉，可不就是爲了給人看的嗎？”郭子衿一撇嘴，“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怕別人看。”
“叔叔……我託大一點兒，我管你叫師兄，我就管你父親叫叔叔了。”周賢舔了舔嘴脣，“叔叔到底管你要這個錢幹什麼？你要能說明白也行。”
郭子衿苦笑了一聲：“還能幹什麼？玩兒唄。本就是個玩心大的，還有個做了六品官的女兒，那更是放開了手腳。”
“賭博嗎？”周賢眉頭一皺，“這可是個無底的深坑，縱有萬貫家財，也不可以碰這種坑家敗產的東西呀。”
“父親從來不賭，也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他愛的是那一份風雅。”郭子衿也放下了酒碗，伸了個懶腰，“爲了收一幅字畫，爲了留一方硯臺，爲了湘妃竹的扇子，爲了前朝留下來的屏風，他能變賣了家裡的田產。”
周賢瞪大了眼睛：“喜歡古玩字畫的我見過不少，也認識幾個有錢的人玩這個的。也未必多有錢，通常都是以物換物。我看上了這個藏品，他瞧上了我的玩意兒，倆人商量一下互換了東西，再找補一個差價，也就這樣了。爲了收些古玩字畫，能變賣家裡田產的，我這是頭一回聽說。再者說，這東西留下來了，不也是挺好的嗎？怎麼能淪落到向你伸手要錢的份兒上？”
“東西留下來是挺好的。亂世黃金，盛世古董，這說法我也聽過。”郭子衿一拍桌子，“他收回來的是真東西也行啊！”
“呦……”周賢只覺得腦仁生疼，攤上這麼個父親，郭子衿是着實倒黴。
“一塊雞血沁的玉石，五十兩銀子，什麼時候讓人調包的都不知道。”郭子衿控訴道，“帶回家，擺在博古架上二十多天，要不是家僕把它擦掉色了，他還當個寶貝。西周的青銅樽，南宋的花鳥卷，唐初的書法，隋末的扇面，元朝初年全套的花印錢，他但凡收來的一樣是真的，我就找塊石頭碰死。”
“那您就別給他錢吶。”周賢擺了擺手，“你節衣縮食供養着叔叔，就爲了讓他拿錢打水漂嗎？”
“不然呢？”郭子衿拔高了調門，“他把家裡的田給賣了，賣光了！我再不給他錢，我們全家上下吃什麼？我不讓他買，他敢把祖宅賣了。我向他問那些騙子的姓名去處，他要麼是說不上來，要麼就說按規矩自己打眼了，不能怪別人，絕對不能找後賬。”
“那就讓他賣呀，等他流落街頭，受凍捱餓的時候，就念起你的好來了。”周賢也一拍桌子，“他好歹也是個舉人，說不得就哪一日到地方後補了，你當真擔心他餓死嗎？”
“那可是我爹，說什麼我能不從嗎？我得盡孝啊。”郭子衿搖了搖頭，“更何況我娘我弟弟與他朝夕相處，都勸不住他，我一年都未必能與他見上一面，又怎麼能勸得住他？”
“師兄，你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聽不明白話呢？”周賢痛心疾首地說，“叔叔附庸風雅，已經到了坑家敗產的地步，你就應該斷了他的經濟來源，絕了他的念想。就因爲他是你爹，他說什麼都是對的，做什麼你都聽從，你這是愚孝。把他從這深淵裡拉出來，這纔是一個兒女最應當做的事情。更何況……說完不許打我啊！”
郭子衿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瞪着周賢：“你說。”
周賢往後挪了下身子，也深吸一口氣，說：“更何況他也沒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幾歲就上青要山了？除了跟你要錢的時候，他幾時聯繫過你？過年的時候你沒回家，他給你來過一封信，詢問過你的近況嗎？這都開春了，他找上來了，說是因爲想念。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我問你，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