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鮮花似錦的夏日,我家迎來了一個大日子,妹妹安娜即將出嫁。
她像所有要成爲新娘的小姑娘一樣,雀躍又緊張,快樂又恐懼。直到婚禮到來的前兩天,她還沒頭沒腦的跟我說,自己害怕結婚,想永遠留在我身邊。
婚禮那天,我作爲當地的牧師,決定親自爲我妹妹主持婚禮。教堂的會吏十分賣力,把所有華麗的陳設都擺了出來,邁克一點也不嫌破費,光裝飾教堂就花了不少錢。
賓客們源源不斷的到來,大部分都是弗農鎮上的熟人。我們沒有送一句消息去奎因特莊園,但願那些卑鄙小人能離我們的生活遠遠的,不要再給我們添任何麻煩。倒是提前半個月就給威廉送了一封信,可是他壓根杳無音訊,婚禮當天也沒有出現。
教堂的屋頂是圓形的高拱,上面的彩繪浮雕是舊約裡的一則小故事。周圍的牆體上鑲滿了五彩繽紛的高大玻璃窗,每一座玻璃窗上都繪滿了耶穌的畫像,聖母聖子聖靈穿插其中,大殿中央的祭臺上點滿蠟燭,圍繞聖物祝酒擺成一個圈,整個教堂的氣氛莊嚴至極。
紳士淑女們正竊竊私語,發出海濤般的嘈雜聲,日光從大門口長驅直入,傳入大廳,直射在人們身上。隨着樂隊開始奏樂,人們紛紛起身,衣服裙子發出窸窣聲,新娘挽着愛德華的臂膀出現在了陽光燦爛的門口。
安娜披着通身潔白的婚紗,長長的披紗是白羊毛紡織而成的,有許多鏤空圖案印在上面,披沙上是一頂用白色小花編制而成的花冠,這讓她看上去像位聖潔的天使。
愛德華穿了一身淺棕色的燕尾服,襯衫有華麗的喇叭花蕾絲袖,以及做成多褶狀的白色領結,任誰一打眼都知道這是位富貴的紳士。因爲不能親自挽着安娜進教堂,所以我希望愛德華代替我做這件事。
安娜和愛德華邁過門檻進入大廳,在衆人的注目禮中款款而行,把安娜送到祭臺後,愛德華轉身走入賓客席。隨後是幾位女儐相和手捧花籃的小孩子,最後纔是身穿新郎禮服,器宇軒昂的邁克。
新人到齊後,教堂的大門緩緩關閉,唱詩班和音樂聲也停止了。
我站在祭壇前,與點滿燭火的祭臺相對,以耶穌的名義爲二人證婚。新郎和新娘跪在我面前,我看不到安娜的表情,只注意到安娜的花冠上有滴鮮亮的露珠。不知爲何,我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心酸至極,今天,我就要把我最重要的親人託付出去了……
“主阿!求你鑑察,維持今天在你面前所立的誓約。你知道我們的心願,願天父的慈愛、耶穌的保護和聖靈的感動與你們同在,與新夫婦同在,直到永遠。阿門……”
強忍着落淚的衝動,我主持完婚禮。彌撒結束後,邁克挽着他的新婚妻子走進聖器殿堂。賓客排成隊列從新人面前走過,邁克和安娜向這些賓客鞠躬行禮,感謝他們的賀喜。
此時,大殿裡空空如也,只有我還站在耶穌聖像下。愛德華不聲不響的走到我身邊,與我站在一起,陪我目送新人離去……
婚禮之後,安娜要離開家,隨約翰去倫敦居住。家裡忽然少了個人,連房子都變得冷清了,還好有愛德華每天來串門,否則不知道要有多麼空虛寂寞。
然而過了沒幾天,某天半夜時分,忽然有人來叫門。
早在嘶鳴的馬叫聲闖入院子時我就醒了,於是端着一盞燭臺走下漆黑的樓道,然後命令休斯打開房門。
一位風塵僕僕的送信員遞給我一封信:“康斯坦丁牧師,這是您的急件。”
我撕開信封,就着昏暗的燭光閱讀,黑漆漆的屋子裡只有這一盞蠟燭,盛夏的夜風從大門吹進來,吹的燭光劇烈晃動。
休斯送走了送信員後,走過來問我:“先生,發生什麼事了?”
我頹然的跌坐在沙發上,手裡的信也掉在了地上。
威廉死了,這封信是威廉的死亡通告。
治安局裡的人送信給我,說威廉死在了他租賃的房子裡。發現時,屍體已經嚴重腐爛,口中含有大量的鴉片膏。治安官懷疑他的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半個月,是吞噬過量鴉片膏中毒而亡。
我坐在沙發上,不可置信的捂着臉。這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威廉已經戒了毒品,他向我們保證會好好生活的,爲什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悲劇來的猝不及防,安娜知道的時候,整個人險些哭昏:“我們應該多多注意他的,給他送信沒有消息時就該注意到的。”
邁克安慰她說:“別這麼傷心,這不是你們的錯,我聽說過那些鴉片上癮的人,根本就不能輕易戒除。即使強行戒除了,也有很強的依賴性,很容易再度染上。”
“去年這個時候他還說要開始新的生活,沒想到……”我重重的嘆了口氣說:“我當初也許不該送他去上大學,他一個人是很難管住自己的。”
到中午的時候,我們派去劍橋的僕人回來了,但是卻沒有運回威廉的遺體,僕人稟報我說:“威廉先生的遺體已經運去了奎因特莊園,來收屍的人說會在幾天後爲他舉行喪禮,請您和安娜小姐務必前往。”
我皺了皺眉說:“他們居然比我們還快。”
愛德華坐在沙發上抽雪茄,從剛纔起他就沉默不語,這時他忽然開口問我:“你哥哥死後,你就是奎因特莊園的繼承人了吧。”
客廳裡陡然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看向我,包括所有的僕人們。
我搖了搖頭說:“不,我在18歲那年就跟父親簽署了一份協議,我放棄莊園的繼承權,然後獲得母親的一千磅遺產以及安娜的監護權。”
“呼……”愛德華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麼心事一樣,對我露出笑容:“不過是一座破莊園,沒什麼好爭的,放棄了就放棄了。”
“那麼莊園會由你們那個弟弟繼承嗎?”邁克皺着眉頭說,他雖然慶幸因此跟安娜結緣,但是對約瑟夫寫信詆譭安娜的事情仍然感到生氣。
我搖搖頭說:“不,當年我爺爺跟我外公簽訂了嚴格的限定繼承權,莊園只能由我母親生的男性嗣子繼承,倘若我們都沒能繼承莊園,那麼莊園以及莊園裡所有的固定遺產都會迴歸康斯坦丁子爵的名下。”
邁克吹了聲口哨說:“狐狸一樣的老爺子們,真是古板到家了,不過我喜歡他們這種古板。”
邁克說的沒錯,奎因特莊園是我祖爺爺時代,康斯坦丁子爵大人賜給我爺爺的土地,世襲繼承。而我爺爺卻是個古板到極點的老傢伙,嚴格的遵守紳士教條,不分割家產,不允許子嗣擅自決定婚事。選的媳婦必須出身名門望族,有貴族血統,還得帶着大筆嫁妝。爲防止下等人的血脈混入,還訂立了嚴格的限定繼承遺囑,倘若自己的子嗣不能好好的遵守協約,就得把家產統統歸還康斯坦丁子爵,以保證康斯坦丁這個姓氏的高貴純淨。
“伊麗莎白她們一定很高興,約瑟夫不能繼承莊園,哥哥也不能,她們總算是如願以償了。”安娜咬着嘴脣說,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安娜對奎因特的人也開始恨之入骨。
“雖然並不想跟他們再有什麼瓜葛,但我還是要去參加威廉的喪禮。”我對安娜說:“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不必再去見那些討厭的人。”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安娜堅定的說:“哥哥一個人去,他們會欺負你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的,而且我也要去送送威廉哥哥。”
愛德華若有所思的說:“何必推來推去,我們不如一起,我也想看看亞當長大的地方。”
“那裡雖然沒能給我留下什麼好的回憶,不過倒是個美麗的地方。”我說:“威廉能夠葬在奎因特應該會感到高興吧,畢竟他一生都在等着繼承這座莊園。”
第二天,我們收拾了兩架大馬車,然後就出發了。奎因特莊園在肯特郡,離倫敦很近,只用一上午就到達了。
正值夏季,天氣炎熱的讓人受不了,道路兩旁的林蔭樹高大茂密,蟬在豔陽下聲嘶力竭的鳴叫。馬車停在了莊園建築的大門前,我發現珍妮夫人居然帶着她的兒女在門口迎接我們,十幾個僕人穿的整整齊齊,排列在莊園建築兩側,一位管家打扮的男僕爲我們打開車門。
“亞當少爺,歡迎您回家。”陌生管家弓着身子說,然後他看向安娜:“祝彭斯先生和安娜小姐新婚愉快,我代表莊園所有的僕人向您獻上誠摯的祝福。”
珍妮夫人興高采烈的迎上來,眼角還帶着淚花:“亞當,安娜,歡迎你們回來。”
“您好。”我疏離的向她欠欠身道。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生約瑟夫的氣。”珍妮夫人擦着眼淚看向安娜:“他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真是難過極了。安娜對不起,是我沒有管教好約瑟夫,讓你痛失了那位勞倫特先生。你那麼喜歡他,都已經訂婚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你有多麼難過,可憐的安娜,都是我不好,我不求你原諒,只期盼你現在能幸福……”
我看着珍妮夫人的做派,心裡冷笑了一聲。多年不見,她還是這麼善於挑撥是非,聽上去像是在道歉,實際上句句見血啊。如果邁克是個像勞倫特那樣的蠢蛋,在聽到新娘的家人來來回回說新娘喜歡其他男人,沒能跟那個男人結婚有多麼難過後,一定會對新娘產生怨氣的。
邁克果然聽出了珍妮夫人話中的機鋒,他摟着安娜的腰,對她安慰的笑了笑,然後看向珍妮夫人:“我們很幸福,再也不能比現在更加幸福了,而且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您多慮了。”
“你們能幸福我就安心了,約瑟夫這個淘氣的孩子胡鬧,總算沒有造成悲劇。”珍妮夫人用欣慰的表情看着二人,彷彿真的爲二人如此幸福而感到高興,而且她還順勢把約瑟夫無恥的行爲定義爲‘淘氣’。然後她看向我身邊的愛德華:“這位先生是……”
“您好,夫人,我是亞當的朋友愛德華·加里,聽聞貴莊園風景秀麗,於是茂名來訪,還望您不責怪我冒昧打攪。”愛德華不用別人介紹,直接上前道。
“您真是太客氣了,既然是亞當的朋友,我們自然會奉爲上賓,還擔心不能讓貴客盡興呢。”珍妮夫人同樣笑意盈盈。
看着正怒視愛德華的伊麗莎白,我不相信珍妮夫人不知道愛德華是誰。可是她不光笑臉相迎,還絲毫不提愛德華羞辱過伊麗莎白的事。真不知道她是不敢跟愛德華硬碰硬,還是在醞釀着什麼陰謀詭計。
我看着相視微笑,如同散發着聖母光輝似的兩個人,嘆了口氣說:“我們只是來參加威廉的喪禮,結束後會馬上離開,您就不必麻煩了。”
珍妮夫人卻臉色一變,悽然的對我說:“哦,不,亞當,你可不能走,你父親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