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清清淺淺的一澗清泓靜靜蜿蜒在巨木參天的高山之間,明月高懸,月光如水銀般流瀉而下,映襯着水底的沙石影影綽綽,偶有游魚掠過,驚鴻般勾起跌落的光影。
水紋寂寂,清透如鏡。酹月提着裙裾緩緩探入赤足,俯瞰着自己的倒影,忽然頓住了腳步。
“玲瓏。”
“在。”
“我要的鈴鐺,怎地還未送來?”
“阿默師傅說了,月姊姊要的物事需得精心打造,半點馬虎不得呢。”鵝黃色衣裳的小童梳着討喜的丫髻,抱着酹月解下的外裙,忽然便扁了扁嘴。“真搞不懂月姊姊做什麼要答應將鈴鐺送給那個奇怪的傢伙。”
“玲瓏不喜歡她?”中衣也緩緩除去了,光裸的足踝涉入水中,烏髮在空氣中劃過清晰的一道墨痕。深林中的夜晚遠不似白天和暖,饒是她修爲深厚,也不免些微地顫了一顫。
“玲瓏不喜歡她。”玲瓏歪着腦袋,怔怔望着那寶鏡般的水面,幾縷瀲灩漸次平靜,眼底眉間便只剩了那烏髮潑墨,水汽氤氳。王派來的那個女人?她怎麼可能喜歡呢!總是言語輕浮眼神輕佻,不過初初見面便索走了月姊姊自幼佩戴的足釧,真是可氣。
身子一點點地沒入澄澈的湖水中,半是凝神,半是閒適,玉白的容色襯着夜風吹落的折枝海棠,粉膩撩人的花瓣盈盈於浮光瀲灩卻又倒映在她沉靜深邃的眼眸裡,一時間,竟不知究竟是誰增添了誰的明豔,誰又明豔了誰的容顏。
“哼,反正我看那人就是古古怪怪,聽說她本是異族,她爹爹生了怪病,偏要到咱們這裡來尋藥醫治,找藥的時候無意中救了公主一命,從此便得了王的重用。”玲瓏撥着水紋,“要我說,若不是公主遇險那回月姊姊正在精舍閉關,又哪裡輪的着她來顯本事?”
“玲瓏。”酹月性本淡靜,再不耐小童一徑聒噪。
“本來就是嘛。”
“公主那日受驚,分明是中了黑巫的離魂之術。能將魂魄喚回卻不傷靈識,確也是她的本事。”微闔了眼眸,心下只是思付,那繞體血霧,一般皆由殺生而來,若只是尋常的黑巫,必逃不過她的眼底,可那女子卻又分明傲骨錚錚,眉目間一派磊落斯文。
玲瓏不甘地低道:“那也罷了,可現下王讓她來和姊姊一起煉藥,半月過去了,可曾見到她半分人影?哼,如此憊懶,可是要將煉藥一責盡都擔在姊姊身上了!”
“這可真是冤枉則個。”
暖而恬淡的一盞孤燈由遠而近,連一貫清冷的酹月都不禁望去一眼。
“誰?!”玲瓏驀然轉身,手指自襟口中輕輕一掠,寒光爆閃,帶着劃破空氣的輕吟,不知名的利器已向着聲音傳來之處疾射而去。
黑衣彷彿融進了無邊的夜色,那孤燈起落之間,花樹樹冠搖曳,淡粉瑩白新雨般簌簌而落,帶着衣衫劃破空氣的泠泠輕音,一道靈活的身影眨眼間便在湖畔落定。
“我雖踏月而來,卻非爲採花,如此辣手,可是太過狠心。”晚歌輕笑,一手定在頰側,指尖處赫然一枚柳葉狀的輕薄利器,尖銳處一點暗藍,分明是淬過毒物。
玲瓏臉色劇變,一步便擋在了酹月身前。“你來做什麼?聖湖禁地,除月姊姊外,誰也不許踏入半步。”
“玲瓏真是說笑,那你在此處,又是爲何?”
“我是月姊姊的貼身侍婢,自然要服侍在側!”玲瓏愈發急怒,這次卻是四指分張,三枚利器牢牢夾在指間。
“玲瓏。”
待要再斥,卻被一聲輕喚引去了心神。酹月沉默地望着夜風中颯然而立的那個人,長身而立,背上仍是突兀地負了那柄鐵弓,卻不見箭袋,腰間掛着一串銀鈴,正是那日她強要交換的“換禮”。稍有意外的是,她周身的血霧竟消散不見,高高束起的黑髮不經意地搭落在一側肩頭,面如籽玉,瞳若寒星。只一副薄脣微略地蒼淡。
心頭不禁暗凜,她受傷了?
晚歌將手中利器擲還給玲瓏,這才負了雙手,溫聲笑道:“酹月姊姊,半月未見,晚歌好生掛念呢。”
湖中那女子,長髮被水流帶動,海藻般旖旎糾纏着玉般的身子。她踏一地清霜而來,人未到,聲先至,如此驚擾,若是尋常女子早已受驚而起倉惶遮掩,可酹月……
薄脣微微勾起,她不自禁地撫一撫腰間懸掛的銀鈴。
這女人,又豈曾尋常過呢?她從未見過那樣的一雙眼睛,黛藍色如天空般柔軟,卻又凝着流星一劃而逝的凜冽。彷彿只要多看一眼,便連魂靈都會陷落進去,滄海桑田,不復覺醒。
“我去了精舍尋你,見你不在,細想便來了這裡。”看似漫不經心地說着話,眉目間卻忽然一絲快速的抽動。後背的傷勢只需再偏離半分就能致命,爲了那匹百年纔出一匹的獨角馬,她可真是博了性命。
“你去了赤炎坡。”是肯定卻非疑問。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酹月姊姊呢。”
只一步前行,卻令湖中的女子當即蹙了細眉:“別動。”
“啊——”玲瓏一聲輕呼,卻不知是爲那驟然破裂的湖面,還是爲眼前忽然便跪倒下來的黑衣女子。
那身負月光的女子竟然就這樣破水而出,長及腳踝的長髮被湖水洇溼,又被月色洗練,黑緞般裹着那茭白的身子,任水滴蜿蜒而下,淌過她平坦的小腹,再緩緩延入她修長的腿間。半跪在柔軟的青草地,晚歌忽然便生了無比適然的懶怠心思。索性整個躺了下去,任後背深入骨節的傷口淋漓滲出血液,一點點染紅身下的青草。
擡眼,是那雙白玉般的赤足。倉促間只裹了外裙,她聞到她身上微涼的湖水氣息。竟仍能說笑:“放心,死不了。”
垂眸俯身,整齊的額發下一貫波瀾不驚的眼瞳,彷彿藏着億萬星辰,絳河遼闊。憂色雖只是一瞬,可月色下光影透疊,襲入晚歌的眉間,早已潺潺如溪。
第三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紅木雕花的大牀,罩着海棠紅的綢緞雲頂,兩扇菱花木窗,淡淡褐色的紋路透着古樸的木香。屋子正中央擺着一張八仙桌,四張軟凳,盡處一架老式衣櫃旁擺着一口樟木箱。除此之外,這屋中再無他物。
唐小軟睜開雙眼,撞進眼底是那一雙極夜般深黑的眼瞳,彷彿是凍在了冰面下的兩顆墨玉,一派惱人卻又誘人的清冷。一瞬間好像交疊了夢境中的茫然與無措,她又眨了眨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了,終於醒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陽光從窗外打了進來,格外的明亮。唐雲氏在屋子中央的圓桌旁坐着,聞聲也站了起來,堆了和暖的笑意:“小軟,你醒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肚子餓不餓?”
唐小軟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唐雲氏身上,她圓睜了雙眼,在在只是盯住了在自己牀頭半米處悄然而立的長髮女子。而她也剛好便在看她。四目交接,陽光驟然大亮,卻又在眨眼間褪去了溫暖的餘韻,那女子,黑如絲綢般的烏髮散落在肩頭,純白的短風衣,筆直修長的雙腿藏在黑色軍裝褲下,白色短靴的搭配使得她看起來又帥又媚。唐小軟看得眼熱,只覺遍目皆是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芒,而那女子卻只是冷淡異常地看了她一眼便轉開了臉去。
唐小軟忽然便咳嗽了起來。唐雲氏急急上前,“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太……太奶奶……我怎麼會忽然睡過去啊,還有,那個祈福到底是怎麼回事?”唐小軟一臉愁容地撐着下顎,“我睡了多久啊?”
“不急不急,呵呵,太奶奶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先喝了這碗茶順順氣,餘下的我慢慢和你細說。”
唐雲氏一雙蒼老的手掌託過來一碗濃茶,昏睡到此刻,唐小軟也確實渴了,接過茶碗便喝了一口。入口只覺一股淡淡的甜香,卻又不像是普通茶葉的味道,隱隱似有着薰香的氣息。她心下遲疑,不敢多喝,只潤了潤口便將杯子又遞了回去。一邊假裝打量屋子,一邊卻拿眼睛偷偷地又去看那白衣的女子,可這樣一看,心神便愈加地收不回來了。一張精巧的鵝蛋臉骨肉勻稱,凝白的膚色彷彿能透出光來,光潔的額頭下,兩彎沉靜的細眉,那凝如冰潭的眼瞳略微狹長,彷彿有淡薄的雲霧掠過,只微微的一閃,轉瞬便消散不見。高挺的鼻樑下,並指菱脣不點而朱,一抹淡紅如霞,瑰澤瑩潤。早便說過的,唐小軟此人,平生最愛之事其一便是欣賞美人,此刻活生生給她掉下來一個容色清嫵,氣質高冷的美人,哪裡還顧得上面前雞皮鶴髮的太奶奶,偷看了幾眼還不解癮,索性便直勾勾地盯着看了。
唐雲氏年歲雖大,眼光卻利,見狀笑道:“小猴子,偷看什麼呢?這是我的一個小道友,大你四歲,你要老老實實地叫姐姐,不許像從前一般頑皮。”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我現在很文靜的。”唐小軟緩過勁兒來了,便開始沒羞沒臊地自誇。“姐姐……姐姐也當有個名姓兒啊太奶奶。”
“問這麼多,你想做什麼?”唐雲氏笑道,“這位小姐姐姓沐,你叫她沐姐姐便是。”
“哪個木?”唐小軟頓時起了心思,“穆桂英的穆?”
“水木沐。”一直沉默無言的白衣女子終於出聲了,淡紅的嘴脣只是微微地一動,卻連半星兒情緒都沒流露,她望向了唐雲氏,輕聲道:“老夫人,我先行迴避。”說罷也不等唐雲氏點頭,她徑直出了房間,關了木門。
哎,怎麼就走了呢?唐小軟正想問那你叫沐什麼呀,扭臉就被唐雲氏給牽住了手,那粗糙的皺紋驚地她全身一顫,忙警醒了精神:“太奶奶?”
“小軟,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可是咱們唐家先祖一脈傳下來的秘密,事關整個家族的興亡,你可千萬聽仔細了。另外,不可以和任何外人說起。”唐雲氏一臉肅容,無比嚴厲地望着她說。
“我能不聽嗎?”唐小軟直覺得就想拒絕。從小最煩這種開場白了,“小軟糖,我身上這件裙子是爸爸從英國帶回來的哦,八千塊一件呢,我就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哦!”或者,“小軟糖,三樓教室的窗戶玻璃是我cei爛的,我就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哦!”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就誰也別說呀!再說我一個女人,家族興亡和我有什麼關係……
唐雲氏許是沒料到一番推心置腹的開場白竟落得這樣一個迴應,老臉有些顫意,很快又壓了下去。“當然不行!你作爲我們唐家的子孫,怎麼可以拒絕老祖宗的示意?”
“那好吧好吧,你說。”大不了左耳聽右耳出。
唐雲氏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慢慢說道:“今天來你也看到了,你爺爺和你三爺爺都去世了,你二爺爺和三爺爺家的姑姑們又都得了瘋病,老實說,你心裡一定也覺得很奇怪吧?”
唐小軟默默無語地點點頭。一個家族同一輩裡出這麼多傻姑娘,擱誰誰能不奇怪呀?
“唐家的女子多是被瘋病纏身,男丁卻是盡都染上一種奇怪的咳血病,大多英年早逝。你太爺爺四十歲就去了,你爺爺走的時候也剛四十三。你二爺爺瞧着精神,其實也不過是在熬着日子罷了。最讓我擔心的是他家的睿之,不過三十歲,居然就開始咳血了。”
“咳血”這個詞從唐雲氏口中蹦出來,唐小軟心底已然是隱隱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