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天仁遵老狼王指令,手裡拎了一大堆從世紀華聯商場裡買來的廣味香腸、天府花生、蹄膀、乾貝、上海老酒,來到老狼王家裡。
老狼王開門迎進,責備天仁:“何必這麼見外。”
進門後,一股異香彷彿一根牛鼻繩自動穿破天仁的鼻隔膜把天仁拉扯到客廳的茶几邊。
“唔,真香……開得好鮮豔……唔……呃,《紅樓夢》,我看看,黛玉葬花。呵呵,馬先生,您正讀到黛玉葬花這一章啊?書邊這副放大鏡用來幹什麼?難道你要用放大鏡來認字?馬先生,想不到你還有雅興研究《紅樓夢》。說實話,我沒讀過《紅樓夢》,太厚了,寫的又是些婆婆媽媽的女人家的事情,哪有《三國演義》裡打得精彩。”
“我哪有興趣研究《紅樓夢》,我只是想看看她黛玉是怎麼樣葬的花。昨天去植物園,見到那裡出售的大棚裡培養的梅花,我就買了一盆回來。看看,照理說,這個季節梅花不應該開花,可人們還是有辦法讓它開花。什麼事情只要你想做,總會有辦法。你提到《三國演義》,天仁,你應該好好讀讀,學學裡面的權謀。”
天仁鼻子再次湊近紅梅花,一聳一聳,就好像他真的是一頭藏獒似的,讚道:“唔,真香。梅花香自苦寒來。馬先生,梅花可是我們的國花啊,反正我是這麼定的。我最反對把牡丹定爲國花。牡丹有什麼好的,臃腫肥胖,像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要等到春暖,她才花開。天氣冷的時候,她倒沒影兒了。”
老狼王一邊沏茶,一邊笑呵呵答道:“是啊,我也不喜歡牡丹,跟我那二老婆似的。”
“什麼?”
“過來,過來,坐下說。”
天仁去到沙發上坐定,端起茶杯,吹一口熱氣,等待老狼王下文。
老狼王一邊伸手端起自己的茶杯,一邊說:“我那二老婆啊長得就像朵牡丹,豐滿漂亮,外人就叫她牡丹花。那時,我都五十好幾的人了,帶她出席宴會招待會,別人還以爲她是我女兒呢,到現在還想她呢。嘿嘿嘿。”老狼王竟然有些羞澀,彷彿初戀的小夥兒。
天仁倒尷尬起來,彷彿聽人說雷鋒也談過戀愛,覺得荒唐。
老狼王眼眶潮溼起來,也許是茶杯裡冒出來的熱氣薰的,可他並不把茶杯端離自己的嘴脣,說:“我只有一個兒子,叫馬小玉。小玉是我二老婆生的,她媽生他下來沒兩年就走了。”
“啊?!”
“啊什麼?你別瞪眼,沒死,是跑到別的有錢男人的懷抱裡去了。哎,我下臺了,手裡沒權了,她家三姑四姨想把戶口調進上海,七舅八叔想在上海找份工作,我也使不上力了。逢年過節,收到的西洋參、乾貝、洋酒也少了。小玉他媽一出門,得去擠公交車了。我姓馬的冬天到了,小玉他媽那朵牡丹花就沒影兒了。我也想通了,人家一個20來歲的黃花姑娘嫁給你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不得有個圖頭?她家鄉可真窮,在沂蒙老區。當年,我還在那裡打過仗。她父親年紀還沒我大,把閨女嫁給我的時候不敢叫我女婿,叫我馬局長,手指着身邊三個閨女說:馬局長,您的這三個妹妹就全仗着您咯。小玉他媽是老大。”老狼王吹口氣,喝起茶來。
天仁平素最不喜歡聽別人講自己的傷心往事,聽着聽着,自己會被無端捲進去。
那自述的人彷彿說書人,故事情節早已經爛熟於心,無動於衷;可自己聽着聽着倒會替那說書人傷心,又不好意思像個女人似的擠幾滴眼淚出來表示點兒同情,頂多說上一兩句想開點兒之類的安慰話,那一兩句安慰話別說安慰不了對方,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今天,一聽到老狼王講起自己的傷心往事,天仁一時間慌了神,不知應對,再次吹開杯沿熱氣,連忙把話題扯到自己這一段時間一直悠着的事情上,說:“馬先生,您看,比爾的第一單馬上就要出貨了。這一單生意,我們能夠賺上好幾十萬元。嘿嘿嘿,您看……”
老狼王不回答,站起來走進到洗手間,再次出來時,雙手抹着臉上的水珠,聲音又恢復了洪亮:“分掉?是不是?我可從來沒說過要分你的錢。你那一點點錢能算錢嗎?”
“嘿嘿嘿。”天仁傻笑,心想盡管我對你老人家口頭上說過,公司掙的錢全部歸你,可那畢竟是在下的韜晦之計,我們之間的分配比例總得有個說法。要不然,過幾天,錢從浦東宏達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一劃到我公司的賬上,我花起來心裡也不踏實,肯定會覺得總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自己。我還得分點錢給老李好讓他還債呢。
“你的這樣的念頭是典型的農民意識,目光短淺,胸無大志。你看看,歷史上哪一次農民起義軍不是打下一塊地盤,就你一塊我一塊地分掉,結果,都成不了氣候。窮人就是窮人,一看到錢,心裡就急。”
“嘿嘿嘿,馬先生,我本來就是個窮人嘛。嘿嘿嘿。”
“你別笑,你現在笑得太早。要想辦法把幾十萬變成幾百萬,幾千萬,幾個億,幾十個億,那時候你再笑,像我這樣笑,哈哈哈!”老狼王笑得地動山搖。
“嘿嘿嘿。”
客廳裡兩個笑聲差別如此之大,一個是獅吼,一個是貓叫。
天仁只好換個話題,說:“老李跟瘦老闆接觸過兩次了,瘦老闆好像準備進設備改造工廠。”
老狼王擡手一揮,說:“不管他。張主任給我來過電話了,已經幫你把神山那個縣縣政府招商引資的會場和日程都安排好了,神山那個縣的縣長近期就要帶隊來上海。”
“啊?是嗎?那你可以見到李校長了?”
“李校長怎麼會來?縣政府的招商引資活動,你一個校長跑來幹什麼?天仁,看來你太不懂我們中國的政府工作程序了。”
“是,是,我沒在政府機構裡幹過嘛。那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來?”
“你打電話問問張主任吧,他那裡有名單,看看來的人當中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好的,呵呵。”
老狼王坐到對面椅子上,紫色絲綢睡袍下襬拖到地毯上,雙臂抱起來,說:“今天約你來,不跟你談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我們談歷史,談軍事謀略。年輕人,你對書本用過功,我喜歡你這一點,跟你談話我很愉快。去,把你帶來的上海老酒開了,再開一袋天府花生;其他你帶來的東西就別動,要是給你吃光了,那我不是白背個受賄的名兒?我櫥櫃裡有我剛纔切好的滷排骨,是專門預備等你來了好下酒的。”
天仁老老實實起身動起手來,心裡叫苦不迭,你老狼王一個人閒得無聊,又拉我來當聽衆?問:“那老酒要熱一熱嗎?”
“不用,你想,我小時候放馬,草原上哪裡有爐子溫酒?坐到草垛上,掏出瓶子就喝。”
天仁開了上海老酒和天府花生,從櫥櫃裡端出滷排骨,拿來杯子和筷子,爲老狼王斟上,也爲自己斟上。
兩個杯子舉起來,同聲呼:“幹!”
老狼王放下杯子,任天仁斟酒,自言自語:“年輕人,你的到來讓我這個行將就木的人受到了觸動,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國的希望。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新中國成立前就不說了,新中國成立後我參與了新中國的每一場戰役。不破不立,不廢不興。沒有犧牲,哪兒來勝利?中國又到了一個山坳前,中國神山的祭壇上又到了獻上新一輪犧牲的時候了。”
“馬先生,你這不像是在談歷史,更像是在讀祭文,或者唸咒語。”
“好,我們就談歷史。知道有個中亞古國花剌子模嗎?”
“知道,成吉思汗剿滅了它。這酒不熱喝也蠻有味兒的,來,我敬你。”
“你自己喝,知道成吉思汗爲啥剿滅花剌子模嗎?”
“知道,花剌子模算端背信棄義於先,成吉思汗不過是提復仇之師而征討。成吉思汗就說過:算端不是個君王,而是個強盜。”天仁放下杯子,邊剝花生邊說。
“花剌子模算端背信棄義於先,成吉思汗不過是提復仇之師而征討。好一篇討逆檄文!好!再幹!哈哈哈!”老狼王略一停頓,回味,陡然亢奮,眼裡放光,彷彿他又成了他的祖先成吉思汗征討大軍中的一員戰將,列堂堂之陣,舉方方之旗;提正義之師,滅背義之國。絲綢睡袍袖口成了蒙古戰袍袖筒,老狼王往嘴上橫着一抹,說,“再考考你,知道八思巴文嗎?”
“知道。八思巴爲成吉思汗創造的蒙古文字,是表音文字,現在已經失傳了。”
“知道成吉思汗用八思巴文字來幹過什麼嗎?”
“知道。用來傳遞軍事命令,漢人傳令官讀出了其發音,卻不明白其蒙古語含義,即便漢族傳令官在傳遞軍事命令的途中被敵方抓住當了俘虜,也交代不出軍事命令的內容。蒙古戰將聽得懂蒙古語,但讀不懂那段八思巴文,蒙古戰將都是文盲。這樣一來,成吉思汗的軍事命令等於從萬里之外的中軍大帳直接傳遞到戰場上蒙古戰將的耳朵裡,中間的萬里傳遞征途完全呈密封狀態。來,馬先生,我敬你。”天仁不明白老狼王怎麼會突然提到這些陳穀子爛麻子他們蒙古人的古代往事。
“連這你也知道?可沒幾個年輕人知道這些我們蒙古人的驕傲往事啊。哈哈哈!”
“馬先生,正所謂至德者不合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軍事命令當然不能讓人人都知道。”天仁心頭一震,老狼王從來不讓我對外人談起他跟我的關係,今天怎麼會突然談起成吉思汗剿滅花剌子模?談起八思巴文?莫非老狼王又要展開一場大的軍事行動,再一次向我下達不得向外人泄密的封口令?
“年輕人,你說起話來文謅謅的,可做生意是不講斯文的。生意就是和平年代的戰爭,既然是戰爭,當然就有秘密。既然是戰爭,當然就有人得死,有人得活。喝酒,喝酒,哎呀呀,進攻大上海以來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啦,今天,我姓馬的終於找到點兒打殲滅戰的感覺了。這還得感謝你,年輕人,是你點燃了一個武士戰鬥的意志,一個將軍征服的慾望。喏,動筷子,嚐嚐我親手做的滷排骨。”
天仁啃起滷排骨來,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臨戰前的恐懼:“馬先生,我腦子笨,怎麼聽不懂你在說啥?”
“聽不懂就好,我今天用的就是八思巴文。我以前打仗的時候,總是要想方設法保全敵人的輜重物資。如果把敵人的什麼東西都打得稀啪爛了,奪取個爛攤子,我的心裡就會覺得不爽,還要對我的部下罵娘:是誰把這門加農炮打爛的?不準給他記功,多好的加農炮啊,打爛了多可惜。當然,也就罵罵罷了,戰功還是照樣給部下記的。嘿嘿嘿。”
“嘿嘿嘿。”天仁也笑,又覺得老狼王笑得很可愛了。
老狼王又站了起來,又在客廳裡巡遊開了。
天仁分明又感到一股老狼王在自己身邊悄無聲息來回巡遊的殺氣向自己襲來,心頭又害怕起來,想走又不敢,作勢將酒杯遞到茶几上紅梅前:來,紅梅,你也喝。酒醉臉更紅,也好祛風寒。
“瘦梅凋零時,芳魂可是很香的。我今天就要學學黛玉葬花,葬一朵瘦梅。誰說和平年代沒仗打,我就是要在和平年代打一場漂亮的殲滅戰。” 老狼王忽然停住,轉身盯住天仁面前茶几上的梅花,瘦梅的瘦字,咬字尤其狠。
天仁已經預感什麼,一聽到老狼王嘴裡殲滅戰三個字,心頭電光火石般一閃,照見一具屍體,隨即內心又一片黑暗。
“夫兵者,詭道也。以奇勝,以正合。”老狼王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天仁猛一擡頭,啊!老狼王脣邊吐着一對獠牙!唬得手中筷子脫手。
“嗯,你想學劉備?‘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哈哈哈!” 老狼王看出了天仁的怯陣,哈哈大笑。
“不是,馬先生的笑聲裡有威嚴。”天仁毫無先後邏輯地回答,埋頭拾筷子。
怎麼?筷子邊突現兩個綠色光點?間距二指寬。綠色光點飛快移來我手上,啊!
天仁差一點叫出聲來,一股寒流自虎口而入,穿透骨髓,霎那間沿前胸後背任督二脈直貫到腳心涌泉,虎口發麻,血液中瞬間被注入一剤毒素。
天仁骨頭冰涼,汗毛倒豎,意志被擊垮了。
“威嚴?一笑之威,何至於此?”老狼王再次轉身巡遊,游到二級解放勳章下,停住,擡頭望着勳章,背對天仁,嘴裡蹦出六個字,冷,硬,脆,彷彿是狙擊手的六發點射。“瘦老闆,滅掉他。”
天仁呆坐不動。
“去吧。記住,我今天用的是八思巴文。”老狼王頭也不回。
天仁機械地站起來往外走,走了好遠,心還是沒緩過勁兒來,腿還是沒恢復正常步履,腦子裡還是沒參透老狼王的八思巴文獵殺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