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
河州位於月朝中部以東。
此地毗鄰東海,水道發達,堪稱月朝之最。
古時運輸多靠水路,再加上水利豐富,灌既充足,是以物產商貿皆豐,號稱月朝第一富裕之地,魚米之鄉。
也正因此,河州曾是四戰之地,不知多少豪強覬覦此地,河州也曾幾度易主。
直到鍾秀的出現。
琅琊王鍾秀!
與其他諸侯不同,鍾秀出身書香門第,其後卻是行走江湖。
早年仗劍走天涯,意氣風發。
其後卻不知因何故,入了官府,從一名小小旗官坐起,一路高升,用七年時間,成爲河州鎮撫使。
琅琊城一戰,以三萬對八萬,大敗文州何山野,名動八方,從此獲號琅琊王。
鍾秀使刀。
紅袖添香刀。
一度曾與榮飛雪的相思斷腸刀並列,稱天下雙柔刀。
相比榮飛雪的外柔內剛,多情刀法無情刀,鍾秀卻是外柔內也柔。他的刀法,不爲殺人,只爲護香。
一生走江湖,未曾殺一人!
直至成王!
一戰功成萬骨枯!
柳河鎮外沉積原,鍾秀這刻正站在一片山坡上。
山坡上開滿鮮花,他一襲白衣素裹,立於那花海中。
濁世人獨立。
遠望處,山坡下。
一支騎兵正浩蕩衝擊,呼喝來去,手中箭失如雨,落在前方奔逃呼喊的士兵中。
隨即馬行如龍,四面包抄,將那一羣流兵盡皆圍起。
一名校尉拍馬從坡下衝至,來到鍾秀面前落馬跪道:“報總鎮!柳河叛軍已敗,叛首蔣之易已死,餘部一千二百人已盡數捉拿,無有漏網!”
鍾秀默默的看着遠方,一雙女子般的桃花杏眼,竟是說不出的好看。
他微微嘆息着:“這一戰,又是好些條人命。何苦來哉……”
聲音柔和,悲天憫人。
校尉垂首:“總鎮,如何處理這些叛匪?”
鍾秀嘆息着,揮手間,一朵紅色花兒已落入手間。
他癡癡的看着那花,眼神中現出一縷溫柔:“都是大好生命,更是大好男兒……如此好男兒……全都殺了吧。”
順手一揮,那花兒化作漫天的花瓣,從空中飄落。
鍾秀已轉身離開。
校尉翻身上馬,奔呼狂嚎:“總鎮有令!所有叛匪,就地斬殺!
!”
下了紅隗坡,上了飄香車。
馬車自得得回琅琊城。
鍾秀喜歡坐車,不喜騎馬。
他覺得人在車裡,方便於隱藏。
人們看不到車中之人,難辨真假,難洞其秘,總好過高頭大馬,看似意氣風發,卻是萬衆矚目。
便有什麼弱點,也都被一眼洞穿。
人是不可能沒有弱點的,但是可以隱藏!
終究是要隱藏於暗處,方得隱藏那真實的自己。
可惜,成了將軍,得了王名,位高權重,再如何隱藏,也終是難免那無數目光。
於是坐在馬車裡,便成了鍾秀難得的休閒之時。
知他者,斷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他。
但今日,有所不同。
馬車突然停下。
一人聲起:“楊雲昭見過老師。”
“雲昭?”鍾秀目光微微一亮。
掀開車簾,鍾秀看到楊雲昭正肅立馬車旁。
他滿頭大汗,就是馬兒也累的氣喘吁吁,顯是經過了好一番趕路,累得夠嗆。
可便是如此,楊雲昭依然立的筆直。
鍾秀微笑:“我聽說,你入了君威軍?”
楊雲昭垂手恭聲:“雲昭無用,現是君威商行護衛隊的一名小小隊長。”
聽到這話,鍾秀便笑道:“那樣的護衛隊,我也想要。”
楊雲昭沒有奇怪鍾秀瞭解君威的事。
若說這天下對情報最重視的,除了君威,或許就是鍾秀了。
當年鍾秀就曾與他說過:所謂的妙計,都是建立在足夠的信息基礎上的。有了足夠正確的情報,便是傻子都知道該如何去做。而真正優秀的將軍,不是在信息不充分的基礎上去決策,而是從一開始,就想盡辦法彌補信息之不足。
所以,天下的人可以不知道君威,但是鍾秀不會知道。
他只擁有三萬兵馬,但他卻擁有一個高達兩千人的情報組織!
紅袖坊。
正因此,楊雲昭知道,與鍾秀談事,其實是可以很簡單的。
未必容易,但一定簡單!
因爲他幾乎知道所有你想隱瞞的事。
便是有那不知的,三言兩語也可以試探出來。
好在楊雲昭也沒打算隱瞞。
他道:“老師,我奉元首之命,有事相談。”
鍾秀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放下車簾:“回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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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鎮。
夜幕黃昏下,鎮上的一處臨時住所裡,鍾秀點上一支香燭。
這是他的習慣。
每次只點一燭。
有光,卻只是微光。
鍾秀身在微光裡,棲於昏暗中,燭火將他的身影拉長。
楊雲昭坐於對面,望着鍾秀,尊敬道:“老師的習慣,始終未改。”
“膽子小,怕死。”鍾秀澹然道:“你那個位置,便在窗口。若是今日有刺客,你便是爲我擋災。”
楊雲昭便笑:“能爲老師擋災,真是太好了。”
鍾秀便嘆息:“可惜今夜無刺客,到是白費了你跑這一遭。”
楊雲昭低頭:“所以,老師是拒絕了麼?”
“你很失望?”
“老師是明眼人,當前的局勢,一望便知。”
“你高擡我了,我若事事皆知,斷不至今日如此。”鍾秀唏噓着:“你也莫擔心。其實,我同意與否,並不重要。”
“嗯?”楊雲昭愕然看鐘秀。
鍾秀澹澹道:“重要的是,便是我同意了,你以爲,卓君彥便可以達成目的,兵出高林了嗎?若他出不了高林,那他與我的協議,還有何意義。到時候,他還會遵守協議嗎?”
“我來的路上,得了消息。柏祥南叛國!”
“是,好理由,但是沒用。”鍾秀微笑。
他望着楊雲昭道:“其實你們從來都不知道,陛下在想什麼,對嗎?”
楊雲昭怔然。
鍾秀輕輕嘆了口氣:“他人只知,我用七年時間,成爲這河州鎮撫使,靠的是一身功績。卻不知,這想法有多麼可笑。若不通上意,縱功高蓋世,也只得功高震主罷了。你可知,我今日本不想全殲柳河叛軍?但是沒辦法,誰叫他得罪了韓相呢。”
韓相者,門相韓仁心。
也是鍾秀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正是因爲柳河叛軍得罪的是韓相,所以鍾秀必須殺之!
而鍾秀想告訴楊雲昭的,就是即便是他這個琅琊王,也要考慮上意,許多想法,不是你想想合理就可以解決的。
理,是用給民間的!不是用給上面的!
這刻鐘秀繼續道:“卓君彥太狂了,狂到他根本不屑於去猜測陛下的想法,狂到他覺得今日派你來,已是重大讓步,委曲求全。正因爲他狂,所以他不在乎。若皇帝同意了,他便奉旨出行,若不同意,他就打出去,他就是這般想的,對嗎?可你可知,若他是打出去的,那我與他達成協議,便等同叛逆。到時,又置我於何地?”
楊雲昭無言。
鍾秀說的沒錯。
卓君彥確實太狂了。
他根本不在乎這事的成敗結果。
他不在乎許多結果,因爲他有足夠的力量去強行碾壓。
而在這龐大力量的背後,也便導致了他的“妥協”沒有誠意——看起來是給了琅琊王一個和平共處的機會,但實際可能是把鍾秀拖下水。
卓君彥不會考慮這個問題,但琅琊王考慮到了。
他深知若卓君彥未得聖旨,殺出鬼哭關,對與他達成合作的自己,影響會有多大。
看起來不相干的兩件事,實則緊密相關!
便是楊雲昭,其實也沒想到這點,他在軍事上的能力不錯,在政治上依舊弱了一些。
直到這刻被鍾秀點破,方纔醒悟。
一念至此,楊雲昭道:“看來終是不成了。”
鍾秀笑看他:“怎麼?這就放棄了?”
楊雲昭低頭:“若我面對的是別人,自當想盡辦法努力說服。但我不能將老師帶入萬劫不復之地。”
鍾秀笑笑,依然悠聲軟語着:“我從來不是你的老師,只是你曾經的上級。我給過你指點,但最終你是靠自己。這天下的事,靠的都是自己,他人的點撥也僅是助力。我指點過很多人,你是最讓我滿意的。也因此,我才讓你離開,小鷹終究是要飛出去,纔有成長。”
說着,他輕嘆一聲:“我今年三十有八,十二歲踏入江湖,江湖十年風雨,二十二歲從軍,二十九歲成爲鎮撫使,迄今戎馬十六載。這十六年來,我曾面對過許多麻煩。每一次,我都儘可能做出我認爲最正確的選擇。然,即便如此,在我成爲河州鎮撫使的這些年,我依然未能讓河州有所起色。月朝諸侯裡,我依然是最弱的那個。成爲鎮撫使的這九年,更是再未有寸進!”
楊雲昭激動道:“老師怎麼能說是最弱的?七王之中,您列第一纔對。”
鍾秀搖頭:“河州富甲天下,卻民心積弱,戰力不足。我手下這三萬兵馬,欺負一般弱小到也罷了,若對上其他諸侯,莫說溫涼王吳良水他們,便是那混亂中州,都未必能平。我所建立的功勳,都是欺負弱小,真正的強龍,那是招惹不動的。歸根結底,便是實力不足,底蘊不夠!那真正的強人,斷不會如此。”
說着他看看楊雲昭:“我可以指摘卓君彥好勇無謀,自以爲是,但其實,我也羨慕他!”
羨慕他?
楊雲昭愕然。
“是的,羨慕。”鍾秀長嘆:“人生得意需盡歡,若得快意恩仇,何需蠅營狗苟?卓君彥看似狂暴魯莽,實則是胸有丘壑,捉大放小。他把握了最重要的核心力量,情願他人算計自己,也不情願自己弱小再去算計他人。所以,若我與他爲敵,或許我可以成功算計他一百次,但最終失敗的那個,卻只會是我。”
楊雲昭低首無言。
鍾秀道:“這些年來,我們心自問,也算盡心,也算竭力,我所做的事,幾乎每一個就當時的選擇,都是最正確的,爲何還是如此?爲何始終不能脫穎而出?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久。直到最近,我才終於有所明悟。人生若棋盤,有千步萬步。那下棋的好手,可以看到三步,慧眼無差者,可看到十步以外,然也止於此了。十步之內的最妙之招,若放到那千步萬步之內去看,卻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甚至可能是個糟糕的選擇。”
說着,他微微一笑:“我這一生,做過許多十步之內的正確選擇,但最終依然是諸侯墊底,就因爲有時候你看得太清楚了,太精明瞭,卻未必就是最長遠的選擇。比如我殺柳河叛軍,討好了韓相,卻也得罪了周相,甚至可能讓陛下不滿。這便是得失!那吳良水,卓君彥,都是兇悍之輩,卻照樣成勢,就是因爲他們少了那一份圓融的同時,多了一份果敢與堅定!有些事,想的太多真的不好。”
說着,鍾秀看看楊雲昭:“從常理而言,答應卓君彥的要求,並不是一件正確的事。但我已經厭煩了,正確的選擇卻得不到正確的結果。所以這次,我想試着做個錯誤的選擇。”
楊雲昭大喜:“老師!”
鍾秀擺擺手:“總要有些來去的,也不能就這麼答應。這樣吧,你替我想些條件,給他們送過去。”
“我?”楊雲昭愕然。
我是來做說客的,你讓我幫你對君威提條件?
“對!你!”鍾秀微笑。
燭光下,暗影裡。
鍾秀輕描澹寫的挑着燭芯,激起火苗噼啪:“我能教你的,不多了,這次的事,你自己想,想不通,便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