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安的男人得救了, 她的生父卻永遠地長眠地下。
頻繁的雨水使得土質鬆軟,沒有支撐的盜洞瞬間塌陷,小矮人的石塊來不及給他們踮腳。小矮人原來並不是想襲擊他們, 垂直的盜洞, 他夠不着他們, 儘管他身輕如燕上下飛竄。
指甲斷裂, 十指挖出了血, 姓安的男人依舊不言不語,跪在土坡旁,奮力地挖掘。她的生父, 讓他踩着自己的肩膀,靠着小矮人找來的長藤, 先一步爬了出去。洞口四周的土不停地往下滑落, 他們都看得見。
開始錯的不是自己, 但若不是自己報復的一腳——小矮人不知該如何表達歉意,只能守在固執的男人身邊。那個想殺他的男人, 把活路留給同伴,怎麼能夠做得到?威脅他的時候,分明兇狠殘忍,也分明知道他是個精靈。
“住手吧,”天黑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不吃不喝, 挖了一天, 小矮人實在忍不住, 拉住他, “洞很深,你挖不開的。”層疊厚重的山土, 沒有工具只能白費力氣。
“放開!他還活着!”嘴脣乾裂,汗流浹背,他不敢停下手。麻木、機械般地重複着動作。
無計可施,攔不住勸不了,小矮人只得離去,回來時,身後拖着兩把鏟子。
唯一的信念支撐着他,不分晝夜,不知疲倦,終於在第三天黎明前重新挖開了盜洞。可惜,四肢冰涼,人早已沒了呼吸。
哀莫大於心死。小矮人感受到他的悲痛,卻無能爲力,底下的那個人,回天乏術。
費盡千辛萬苦,可是直到最後,姓安的男人卻沒有選擇報警!
她的生父,與那地底的王陵一樣,最終,被草草掩埋,陪伴他的,只有小矮人留下的財寶。
懦弱也好,膽怯也罷,她的生父救了他,得到的是這麼一個結局?老天不長眼,爲什麼死的不是這個姓安的男人,會是她的父親?!
還有那個小矮人,纔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有一種衝動,安彩想要打開房門大聲質問母親——喊了十九年母親的陌生女人,究竟是心虛還是悔恨,爲什麼要收養她?是因爲知道自己的丈夫對不起她的父親嗎?!如果是,她便不再是她的母親,是幫兇。
屋外很安靜,指針指向六點半,通常這個時間母親會來喊她起牀,吃過早飯該去上鋼琴課。今天,有些反常。
按捺不住,帶着滿腔憤恨,安彩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臥室前。
“這個月的今天會給你匯過去,我的丈夫已經過世了,你們不要再纏着我們了,好不好?”
隔着門板,母親的聲音很低,安彩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如果被安彩知道,你們休想再從我這得到一分錢。”不知對方說了什麼,母親有些生氣,“別跟我講這些,不信你們可以試試,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皺起了眉頭,她將耳朵悄悄貼近門板。
“沒有那麼,一萬,最多給你一萬!”母親的口氣鬆動,忽又咬牙切齒,“報警?嚇唬誰?我?還是我死去的丈夫?我說了,你們可以試試。”
聽筒擱上座機的聲音很大,她踮起腳尖,迅速撤回了房間,輕手輕腳掩上房門。
鋼琴課結束回家,母親上班未歸,安彩走進臥室找到了來電顯示,抄下號碼。
日記中,姓安的男人提到過她的親生父母都已經過世,卻未說明如何找到她?怎麼會領養的她?以及,她是否還有其他親人?
還有,母親在跟誰聯繫?爲什麼要給對方錢?電話那邊的人,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疑問一個接着一個,內心告訴她,母親知道,只要她開口去問。
理智也告訴她,一旦開口,便再也回不去了。
對了,還有精靈,都叫幸運是麼,天底下竟會有如此巧合?!姓安的男人,叫她記住這個名字,在故意提醒她嗎?目的呢?
稚氣未脫的臉龐,嘴角一抹冷笑。
綠色的酢漿草小小一株,幸運的小矮人,送給她一對金子打造的鈴鐺。他說,這是朋友的見面禮。
香甜的野蜂蜜,比不上一隻缺口的茶碗,她欣喜若狂,日記中所說的竟都是真的。
2015年3月18日,臨近傍晚幸運出現了,來取遺忘的茶碗,缺了個口子。我告訴他,這是汝瓷,位列宋代五大名窯之首,有云“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
他說,喜歡就拿去,破破爛爛的東西,也就人類當個寶貝。而他,更喜歡會發光發亮的,比如鞋上的鈴鐺。
呵,差點忘了,他只是個精靈,無憂無慮不想長大的精靈。精靈,又怎會懂我們這些個凡夫俗子。功名利祿,逃不過一貪字。
茶碗還與他,雖有不捨,我竟感到平和。
瓶中的薔薇花失去了水分,逐漸凋謝乾枯,她任由它擺在桌子一角,重新倒進清澈的水。
平和?一無所有的平和?還是等死的平和?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安彩更願意相信,是他和小矮人合夥算計了她的生父。
“安彩,別忘了下午去醫院,”母親敲門進來,提醒她,“我會早點下班,鋼琴課結束後你直接過去,我先去掛號。順便想想有沒有想吃的,我們晚上在外面吃飯,好嗎?”
母親帶着笑容,和顏悅色地好像沒什麼事一樣。自從去年查出這個病後,她就把情緒隱藏得很好,焦慮、憂愁只是偶爾出現,然後更快地消失。
這便是安彩無法質問的原因,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永遠告訴女兒,沒有過不去的坎。
“知道了,”強顏歡笑,還不到時候,她不想破壞,“媽,我會早點過去的。”
“嗯,趕緊換衣服出來吃早飯。”
望着掩上的房門,真心希望,母親仍是母親,與那個男人無關。
不過,大概是老天見不得她在假象中,過得暫時舒心吧?
醫院門前的馬路車來車往,母親躺倒在喧鬧的人羣中,殷紅是安彩唯一能看清的顏色。
豆大的雨珠敲擊敞開的玻璃窗戶,她看到了平和,一無所有的平和。
“哭出來會好些。”
“哭過了。”
替母親蓋上白布時,眼淚已經流乾。母親曾對她說,多笑笑不許掉眼淚,別弄傷眼睛。
“我會陪着你的。”
平靜地看着他,“好。”原來,她也會感到害怕,也會寂寞。
黑白鍵交替,MI MI FA SO重複重複。
“歡樂就是堅強的發條,使永恆的自然循環不息。”樂培說着不着邊際的話。
塞爾陰沉着臉,踹了巫婆屁股底下的凳子,她給他一張迷茫的臉。
“席勒的《歡樂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司譚爲他們解開了迷惑,只是,樂培的迷惑,只有他自己能解得開。
長嘆一口氣,樂培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遇見安彩,他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短短的時間一下失去雙親,我擔心她承受不住打擊,可除了陪着她,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誰讓我,只是個長不大的精靈。”
樂培側着臉,像是在尋找什麼,然後定格在右前方。
對上黑漆漆的空洞,水煙的心裡咯噔一跳。
“安彩說,貝多芬只有一個,她成不了,但那是她母親的希望。”咧開嘴,少了顆門牙的模樣顯得有些滑稽,他說,“族長喝醉時曾透露,有個巫婆爲了騙取他的寶藏,賣給他一個不值錢的承諾。”
威士忌是個好東西,族長一沾上它,就能把平時對大家的教導拋諸腦後。炫耀地將與巫婆簽訂的契約書,讓與會衆精靈,傳閱欣賞。
“您認得族長,難道您就是那位?”
他問得小心翼翼,水煙只覺額角神經抽搐。契約,鬼知道十幾年前,她賣給他們的族長是什麼承諾?
“佩裡一定沒告訴你們,他是如何欺騙我簽下契約的。”往事不堪回首,說出來簡直有辱自尊。她覺得,沒有必要還是不要再提,“這件事以後再說。”
“族長把契約贈送給了我。”
果然預感是那麼準,“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也沒告訴你,轉贈的契約無效。”可惜,她根本不在乎,履約或是毀約,選擇權從來就不在佩裡的手中。
同情,那是神靈纔有的感情。她是來聽故事的,不是摻和的。所以,他最好別搬出其他的理由。
“您誤會了,”他沒想過拿着屬於別人的契約,去讓對方履行,而是,“我想和您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連眼睛都失去的精靈,身上還會有值錢的東西?交易,那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呢。
頓了頓,深深地吸氣,“您能和我也簽訂契約嗎?”樂培鼓足了勇氣。
表情一怔,水煙驚奇地問道:“難道還有第二份藏寶圖?”即使有,她也沒興趣,這可如何是好?相比這種虛無的東西,她還是更加喜歡實在的。
“藏寶圖只一份,已經屬於尊敬的神靈。”
城實又誠懇的精靈啊,跟他的族長不能相提並論。佩裡的教導實在是太失敗。
“所以?”她等着下文。
“我會告訴您,我守護的財寶埋藏地方。”比起彩虹的盡頭,更爲現實的存在。
看似利益最大,她敢斷言:“你要的一定很貴,說來聽聽。”
“我希望安彩能重獲光明。”
“辦不到。”
她就說嘛,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您是巫婆,族長說您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