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村往西十里有一條河,此時隆冬已至,河面上結了厚厚的冰,幾個頑童正在河面上溜冰玩。其中一個蓬頭黑麪,穿着一身破棉襖的男孩,不時的把其它幾個孩子摔倒在冰面上。
四五個孩子,就數那黑麪男孩力氣大,衆人都擰不過他,被他摔了幾次,漸漸有了些火氣。
“死黑狗兒,再摔我,我就去告你娘。”
“黑狗兒,你若再欺負我,我就讓我爹去你家。”
那被喚作黑狗兒的只是頑劣的笑了笑,渾沒將衆人的威脅當一回事。
忽然,黑狗兒想起了什麼,撇下衆人向岸上跑去。
跑到半山腰的時候,黑狗兒腳步慢了下來,躡着步子輕輕踱到一處院牆邊。那院牆上長滿了雜草,土駁磚落,分明已是荒廢已久了。
黑狗兒眯着眼,湊到院牆上的磚縫邊,往裡看去。
一、二、三 …… 八,黑狗兒認真的數了數,還是八個仙女。
此時,院落裡八個女子,身披各色彩紗,正圍着中間的那個大石頭,默誦經法,她們雙手交錯,各自發出一道眩彩光柱,照在那個大石頭上。
自打去年十月初七,黑狗兒第一次發現這個十多年無人居住的小院裡,居然有仙女出現之後,黑狗兒從此就守株待兔,除了吃飯睡覺,唯一的事情便是藏在院落外的樹叢裡,等待仙女下凡。
那仙女下凡是定着日期的,每月的初七、十七、二十七,便是仙女下凡的日子。每到此時,黑狗兒便悄悄來到院牆外,扒着磚縫,看那些仙女施法。
說來也怪,每次仙女下凡施法時,都對着那個石頭蛋子,似乎那個石頭蛋子是多大的寶貝。
仙女離去後,黑狗兒有時也悄悄翻過牆,來到那個石頭前,看一看,摸一摸,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有時候,黑狗兒約摸能從那個酷似人形的石頭蛋子的臉上,略略感覺到那麼一絲悲傷。
此時,那八位仙女施完了法,收了功,站起身,爲首那個娥媚黛目,豔絕天下的女子,輕輕開口說到:“咱們用天雷回魂法,爲元帥修魂已七七四十九日,想來元帥魂魄已歸位,不日便出真身。”
嘆了一口氣,女子微微擡起頭,看着遠方的天空,繼續說到:“只是,南天門怕是守不住了。”
旁邊的衆仙女面露凝重之色,紛紛說到:“如今元帥不在天聖宮,妖兵攻天,天兵天將無人統領,已節節敗退,再如此下去,天庭危矣。”
此時,南方的天空中似乎微微傳來一陣波動。
娥媚黛目的女子眉頭輕輕一挑,說到:“南天門要破了,咱們一起去禦敵。”
八仙女如霓虹一閃,八道彩虹急速飛向天空。
院牆外,只落得黑狗兒瞪着眼睛,張着嘴巴,看着漸漸消失在天際的八道彩虹,半晌過後,才悠悠吐出一句:“真好看冽。”
又盯着南邊的天空盯着半天,黑狗兒纔回過神,擡起腳,正準備向山下走,忽聽得院裡傳來一陣“咯咯吱吱”的聲音。
黑狗兒心下奇怪,仙女們都已經上了天,怎地院裡還有別的活物?
轉過身,再次來到院牆邊的磚縫處,瞪着眼向裡眼去,這一看,黑狗兒的眼睛便瞪得如銅鈴般大小,胸口也砰砰直跳起來。
只見院牆裡那個石頭蛋子,竟似乎想站起來。
它站得很費力,彷彿腿腳、腰膝都被莫大的外力束縛着。那石頭蛋子一點一點掙脫着束縛,一點一點站了起來,直到最後,石頭蛋子挺胸昂首,雙臂微攏,只聽“咯嚓”一聲,如同驚雷炸響,那石塊竟爆炸開來,把牆外的黑狗兒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黑狗兒半天沒敢動,等了一刻鐘,沒聽見什麼動靜,黑狗兒才輕輕爬起來,又湊到磚縫處,往裡看去。
只見一地的石頭塊,中間卻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神色黯然,緩緩坐在西牆下那座小土堆邊,伸出手,輕輕拂了拂土堆上的雜草。
“使出那天雷回魂法,不知耗去了她們多少陽元,如此大的代價,只爲讓我回復真身,唉,我心已灰,意已冷,她們卻又是何苦。”男人緩緩說到。
“人間的事,天上的事,妖界的事,有我能如何,沒有我又能如何,無論我管得了還是管不了,我都不想去管了。再做多少事情,終是不能換回你,何苦呢。”男人看着土堆上的雜草,悠悠說到。
“有人要滅天,有人要絕妖,都隨它們去吧,我想做的,便是這樣守着你,如此而已。”男人說完話,便微微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這男人沒來由的從石頭裡炸出來,想必是個瘋子。牆外的黑狗兒舔了舔乾裂的嘴脣,腳下輕輕向後退去,待退到一丈之外,黑狗兒猛然轉過身,使出吃奶的勁兒,向東邊跑去。
天庭,南天門。
鋪天蓋地的黑色妖兵,將南天門外的天空擠的密不透風。
高約數丈,渾身散發着一股腐肉般惡臭的巨魔怪,手裡正拿着一根碩大的鐵棒,一下一下敲在南天門上。
門內,衆仙結陣而待,百萬天兵,身披銀甲,槍頭齊齊向外。
只聽轟然一聲,南天門破,巨魔怪用身體將南天門撞成一地碎屑,邁着碩大的腳步,“咚咚咚”地衝了上來。
二郎神楊戩當先一步,一槍挑中巨魔怪胸口,但巨魔怪全身猶如堅石一般,槍頭竟未入得外皮一寸,楊戩眉頭微微一皺,握着槍的手猛地一轉,奪命鎖魂槍猛然旋了起來,槍尖如同鑽頭一般,“滋滋滋”地鑽進了巨魔怪胸口之中。
巨魔怪似乎感到了莫名的疼痛,仰天一聲大吼,不待巨魔怪出手,楊戩順手向前一推,將整個槍頭推進巨魔怪胸口,將巨魔怪穿了個透心涼。
巨魔怪又是一聲大吼,“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二郎神,好俊的槍法,且吃我一記腐屍鍊金法試試。”一聲陰沉的聲音傳來,南天門外走進一個怪人。
那怪人面容呈現出一片青紫色,似乎剛被人揍破了相,不止面容,就連四肢、脖頸、腳踝,都分佈着一片一片的青紫色。
乍一看去,似乎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傷。
“腐屍王?”二郎神楊戩低語一聲,暗自提高了警惕。
此時,南天門外的妖兵,早已蜂涌進來,與天兵天將戰在一起。
腐屍王微微一笑,單手一擺,一道青紫色暗光便飄了過來。楊戩擡槍便挑,槍風自成旋渦,將那道暗光卷在其中。
但那暗光竟忽然擴散開來,反又裹在了槍頭之上,將槍頭整個包於其中。
楊戩急速旋轉槍尖,欲擺脫掉那青紫色暗光,卻無奈他揮舞着奪命槍,忽上忽下,忽前忽後,衝挑刺拔,正轉反旋,那團青紫色暗光卻始終不離槍尖。
半刻鐘後,那青紫色暗光漸漸消了去,楊戩停下動作,收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奪命鎖魂槍的槍尖,已經被化的沒有了,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槍桿。
“我這腐屍鍊金法,就算元陽赤金都能化得乾乾淨淨,你那北極玄鐵打成的槍,又豈會是我這秘法的對手。”腐屍王微笑着說到。
此時,太白金星站在楊戩身後,低聲說到:“顯聖真君,這腐屍王乃是通天教主手下第一員大將,傳說已有萬年道行,玉帝囑咐,若是敵不過,便退至凌霄殿前,死守凌霄寶殿,靜等如來援手。切不可拼着性子死鬥,稍一不慎,被滅了魂魄,失了仙位,可就得不嘗失了。”
“退,還是退,我是天庭大將,卻被一羣妖魔逼着後退,像什麼話。”楊戩怒道,看了看只剩半截的奪魂鎖,楊戩乾脆把槍扔在一邊,大聲吼道:“哮天犬,給我上。”
一隻雄毛高鬃,體型碩大的黑狗,低聲吼着衝出了人羣,衝着那腐屍王便飛撲上去。
腐屍王淡淡一笑:“不過是隻癩皮狗,也敢出來亂吠。”
話落,腐屍王雙眼之中射出一股幽幽的藍煙,“嗤”的一聲,便罩在哮天犬身上。
哮天犬正撲在半空中,忽地發出一陣尖厲的嘶鳴聲,整個身體便在半空中扭動起來。不得片刻,哮天犬便失去前衝之勢,自半空中跌落在地上,再也不動彈。
衆仙看去,只見那哮天犬已全然不是初時的模樣,一身威武的鬃毛已盡數掉光,只剩下一具紅慘慘的皮囊。那皮囊之上,紅一塊、青一塊、紫一紅,瞧模樣,倒像是死了多日,身體已腐爛不堪了。
衆仙吃了一驚,齊齊後退一步。
“我倒很想看看,天宮的神仙,變成這腐屍後,卻又是哪般模樣。”腐屍王笑着,順手一劃,一道鋪天蓋地的灰色氣焰就此襲來。
托塔天王李靖登時拋出手中寶塔,寶塔中萬丈金光直射而出,在衆仙面前結了一個厚厚的屏障,那灰色氣焰打在金色屏障之上,發出一陣滋滋的怪音。
“我阻不了他幾時,你們快退,在凌霄殿前結御魔大陣,靜待佛祖歸來。”李靖吼了一聲。
衆仙情知李靖所言非虛,紛紛看了一眼李靖,便飛身向後退去。
人間,天龍山。
依舊是那方熟悉的農家院落。
嫦娥、七仙女耗費千年陽元,使出那天雷回魂法,助孫心兒恢復了真身,但此刻他失了小白,心灰意冷,無論是天庭還是人間的事,卻不想多加理會。
此刻,孫心兒正坐在小白墳冢邊上,怔怔地看着土堆上面那幾棵微微搖動的小花,喃喃說到:“我叫孫心兒,你便喚作白靈兒,你以靈字,對應我的心字,你說過,咱們活一千年,一萬年,也要在一起。”
說到這裡,孫心兒停了一下,又繼續說到:“如今,你卻食言,叫我獨自寂聊活於世上,卻又有什麼意思。”
孫心兒伸出手,在半空中輕輕一搖,周遭空氣立時變冷,手指之上,結了大顆的水滴。他將手緩緩移到那幾株小花上,凝成的水珠淋淋瀝瀝地滴在小花的花瓣上面。
正在此時,一陣輕微的震盪傳來。
小白墳冡上的塵土,應聲而動,撲喇喇地向下滾落。
孫心兒眉頭微微一皺。
聽聲音,像是一種修行頗高的仙人在鬥法,又像是厲害的妖怪在急走飛奔。
不多時,震盪聲愈加強烈。
孫心兒站起身,踏到土牆下一塊方石之上,露出頭,看向牆外的村莊。
臨水村中,正在發生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無數黑色的魔妖,幻化成各式模樣,有牛、有羊、有狗、有虎、有豹、有鷹,甚至還有蝗蟲和螞蟻,個個體型碩大,張着一口黑色的獠牙,無人老少婦孺,見人就吃。
村子裡慘叫嘶嚎聲,此起彼伏,一向平靜如水的村莊,今日卻成地獄。
天庭已破,魔妖已涌向人間。
自極北之地,一直向南,魔妖吞噬了一個又一個村莊,洗劫了一個又一個城鎮。中土大唐整個北方,已陷入屍骨遍地、九死一生的境地。
孫心兒眼神之中閃過一道厲芒,但很快,又被一股冷漠所代替。孫心兒走下石塊,重新坐到小白墳冢旁邊,低下頭,又擺弄起那幾棵小花。
牆外的慘叫聲漸漸落了下去,那羣妖獸洗劫完了臨水村,順着山坡向孫心兒的院落衝來。
那妖獸雖無魂無靈,卻似乎知曉這院落裡的人是何方神聖,在離院落十丈之遙時,黑色潮水般的妖獸忽然一分爲二,從院落兩邊流了過去,繼續奔向前方,將這方院落映襯的彷彿大海中的一個小島。
就在此時,“嘩啦”一聲,院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個身穿花棉妖的小姑娘從外面衝了進來。
那小姑娘一眼看到孫心兒,怔了怔,露了一絲怯,腳步停在院門口,沒敢繼續往裡走。
孫心兒擡起頭,看了看小姑娘,微微有些訝異。
此時,院門外悄然走來一隻黑色的大貓,那大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姑娘,邁着步子在大門口踱來踱去,卻忌憚院中的孫心兒,不敢走進門。
想來,那小姑娘必定是從臨水村裡逃出來的村民,跑到這裡見到一處院落,慌不擇路的推開院門,卻不想院裡竟然還有個人。
孫心兒笑了笑,說到:“外面妖物橫行,你進來躲一躲吧。”
小姑娘瞪着黑色的眼珠轉了轉,漸漸浮上一絲笑意,便擡步向裡走去。
正在此時,院門外的那隻黑色大貓,忽然伸出黑色的瓜子,一把勾住小姑娘的後頸,便向院門外拖去。
那小姑娘大呼救命,孫心兒卻只是皺了皺眉頭,微微轉了轉視線。
黑色大貓將小姑娘拖到院門外,再也無所顧忌,張口便咬上小姑娘的身體。
院門外登時傳來那小姑娘的慘嚎聲,童音細膩,更顯得無比悽慘。
孫心兒手指微微動了動,胸口起伏,卻又始終拿不定主意。
“唉!”
就在孫心兒猶豫間,半空之中忽然傳來一聲嘆息。孫心兒仰起頭,疑惑的看向天空之中。
半空中一道佛光降下,直直砸在正在嘶叫小姑娘的黑貓身上,那黑貓怪叫一聲,便蒸騰成煙。
“修佛之人,當以造福天下蒼生爲己念。你貴爲鬥戰勝佛,身在人間卻見死不救,實在難以配得上這佛號。若是白骨活着,怕是也見不得這生吞活人的妖精,難不成你已悟得宇宙大道,看淡世人生死了麼?”
半空之中,顯出一個人影,那人身着一襲長衫,倒是一副儒雅模樣。
聽到“白骨”二字,孫心兒微微顫抖了一下。
略略怔了怔,孫心兒低頭說到:“敢問佛祖,活着本身便是一樁苦,死反而成了一種解脫,求生避死,還有何意義?”
“以彼之心度人之腹,豈非掩耳盜鈴?你生之苦,非他生之苦,你死之樂,非他死之樂。修佛之人,應滅己欲,益蒼生。你寄情太深,已執迷不悟了。”
對如來的話,孫心兒不置可否,只是低着頭,未作應答。
如來見他不理不睬,又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到:“再者,天庭之上還有三清,三清之上還有鴻鈞老祖和女媧娘娘,怎就會被一羣妖魔逼得走投無路?”
聽到如來的話,孫心兒微微挑了挑眉,依然未作應答。
如來繼續說到:“通天是鴻鈞老祖的三徒弟,他身爲師傅,不好出手。女媧娘娘便代爲管教,此番授議,只是引通天出手,尋個理由把鴻鈞的三弟子給收了而已。”
“女媧娘娘遲早會有所動作,但娘娘何等尊貴,總不會親自下凡,來收一個叛徒。總要借人之手的。”
孫心兒皺了皺眉頭:“佛祖說了這麼多,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見孫心兒仍舊是一副魚木疙瘩的模樣,如來不禁急道:“你不會不知道,白骨正是女媧娘娘身上的一塊骨頭所化吧?”
聽到這裡,孫心兒忽然擡起頭,雙目之中精光四射,急切的問到:“那又如何?”
此時如來卻擺起了架子,雙目微微一閉,淡淡說到:“天機本不可泄露,卻見你自暴自棄,無所作爲,心中憂急難耐。此來只是略略提醒,言盡於此,你自去悟吧。”
說完話,如來的身影漸漸變淡,終至無影無蹤。
“女媧娘娘,女媧娘娘……“孫心兒嘴裡一直喃喃地重複着這四個字,忽然,孫心兒轉過頭,用力看了一眼小白的墳冢,雙足運力,“砰”地一聲,整個身體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