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時停區有多久了?
喬瑟夫不知道。
時間在這裡變得沒有意義。
不論羽人還是咒蟲,只要身處於此,生命都不會自然流失。
喬瑟夫記得,一位生物學家老師講過,時間的力量與生物的生命息息相關。
累了會睡,餓了要吃飯,而隨着衰老生命步入死亡,這些過程構成了一個個時間段。
生命體內有一個計時器。
或許不同個體之間有所差異,但從生入死這一過程卻基本相通。
大家爲了更好地彼此合作和協同,於是約定統一了時間,所以天亮了知道起牀,中午了準時吃飯,入夜後就會自然而然地睡覺。
堯族文明中,人們將彼此的時間約定統一,變成了一種全民習慣。
而時停區沒有統一時間的土壤。
羽人和咒蟲不會自然衰老和死亡,哪怕就什麼也不做,就找一個小空洞裡躺着,除非黑質災難或者其他人攻擊,就可以一直存活。
或許也是因爲長生不死的原因,時停區大多數地方都表現出一種死氣沉沉,大量咒族和咒蟲日常都一動不動。
靜止是這裡最常見的姿態。
大家懶得動。
喬瑟夫由此想到,會不會就是因爲這種特性,導致時停區難以誕生真正意義上的文明。
有的只是一個個羽人君主所割據的領地,咒蟲和咒族都是聽從咒令行動,而並非是自發積極的慾望驅動。
【未覺者】與他討論說:“學僧認爲,學兄說得很有道理。學僧過去遊歷中訪問了許多咒族,它們大抵認爲無須白費力氣,重要的是找到一名英明君主投效。遵循君主的咒令,一切就會變得容易,面對天災時也有更大機會存活。”
“雖未曾能與許多羽士、公侯乃至君主切磋談論,但以學僧所見所聞,因長生不死,各族裔並無其他慾望。無慾則無求,故而長期都止步不前。”
未覺者也是羽士,自稱是異域僧侶羽化而來。
它銀皮鐵骨,有着似人的軀殼,只有一隻能發出強光的光眼,背後兩隻光翼平時收攏於背脊內。
光翼是羽人力量的外在顯化,使用時纔會展開。
未覺者一直在研究時停區的時停現象,它想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和意義。
就這個話題,另一位羽士【鼠須士】卻用尖爪捋了捋長鬚,說:“時停區從古至今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個世界只會對君主有更多的友好,只要能成爲君主,那麼很多困難都能迎刃而解,君主就是這些問題的最佳答案啊諸位。”
未覺者是一名深思的僧侶,鼠須士確是一位奉行簡單主義的實用者。
對它而言,成爲君主就能解決這個世界大多數麻煩。
喬瑟夫也同意這一觀點。
他夫進入時停區之後,到處交涉說服之後找到了這兩位同行者,連帶自己在內,都是流浪羽士。
鼠須士有些擔憂地說:“【遊擊軍】之前有數萬咒蟲士兵,卻都被其他公侯和君主瓜分掠奪了,前路實在是遙遙無期。”
它爪子刺入流動的黑質中,眼神略顯沮喪。
未覺者沉默不語。
喬瑟夫則是笑着說:“我們的名頭打出去了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要達到的戰略目標。”
“你我都知道,光靠這數萬咒蟲是很難形成勢力。它們成員駁雜,不少都是被其他羽人淘汰下來的傷員和弱者,它們也會被一衝就散,只要遇到君主或公侯的咒令,就會毫不猶豫倒戈。”
“重點是,我們【遊擊軍】的名字算是打出來了。”
他看向兩位同伴說:“怕是沒有羽士像我們這樣出名了吧?公開串通勾結外界神明,圖謀時停區領地和君主之位,這個標誌應該會讓大家印象深刻……”
鼠須士長鬚翕動,它的一雙下顎骨左右張開,形如鉗子:“你這【癲狂者】的確名副其實,最初我以爲你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想到你真敢幹。不過名氣再大似乎也沒什麼用,遇到公侯們我們還是得到處躲藏,根本無法對抗。”
未覺者雙手合十,面龐中央的藍色獨眼泛光:“有足夠的聲望,才能得到咒蟲的跟隨……在【遊擊軍】上次被追殺之前,已經有很多流浪和逃亡的咒蟲主動過來應徵,它們知道我們的存在。”
“對。”
喬瑟夫點點頭:“有名氣之後,我們纔有更多的機會。往下有咒族和咒蟲們的跟隨,往上也要繼續爭取一部分羽士加入我們,哪怕只是名義上也好。”
“雖然我們在大多數君主和公侯那裡不受歡迎……”
“不是不受歡迎。”鼠須士嚴肅糾正:“是殺無赦。”
“那不重要。”喬瑟夫擺擺手,擡頭挺胸:“重要的是,我們名聲在外。這當然是一種弊端,畢竟君主和公侯們對我們這樣的異端那是咬牙切齒,罵名也是名,在時停區要家喻戶曉這反而是最可能做到的。”
但背後目的不止於此。
喬瑟夫沒有在軍隊裡呆過,但他曾是運動員,所以知道,想號召大家一起參與【夸父追日】這樣的活動,就一定要有簡單明瞭的口號。
“每天奔跑,強壯身體!”
“勃勃生機,跑步第一!”
這樣的口號簡單易懂,也能讓大家知道參與長跑的好處。
所以他給【遊擊軍】定下了宣傳語。
“加入遊擊軍,享羽化人生!”
“爲自己而戰,我們與你同行。”
湊合用。當然,即使他們三讓咒蟲們到處宣傳,其可信度一直被認爲趨向於無。要從咒蟲蛻變爲咒族,再進化爲羽人,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
最初聽到時,本地羽人鼠須士非常吃驚:“真的嗎?”
“一部分真。”喬瑟夫聳聳肩:“不過先喊出來再說,以後說不定都可以變成真的。”
“哪部分是真?”
“我們與你同行。”
“……”
鼠須士氣到吹鬍子:“這不是欺騙嗎!這真的能騙到咒族?”
“怎麼說呢。”喬瑟夫一臉嚴肅地說:“有的事你得先相信,才能做到。如果不相信希望和可能,那麼大家就都完了,都只能躺着,等哪一天莫名其妙地被天災或君主殺死。”
他這一番話發自真心。
……
三名羽士正在商量,狹小的空洞開始震顫,洞壁上黑質流動驟然加速。
喬瑟夫和兩名羽士熟練地身體蜷縮,化作白色繭狀,彼此連成一團。
這繭叫【羽蛻】,是羽人身體的一部分,只是通常是最無關緊要的記憶部分包裹在外,即使出現一定程度磨損也無關緊要。
面對黑質衝擊或大規模決堤,羽人危險不大,被掩埋和摧毀的只是咒族和咒蟲。
羽蛻隨黑質的衝擊漂流而翻滾。
喬瑟夫無事可做,想起了過去的日子。
麥餅,烤肉,葡萄,玫瑰花,海灘,落日,雪,雨,漂亮的姑娘,太陽女神的照耀和治療,衝入虛空的遠航飛舟,還有那環繞世界的恢弘環道……
置身其中尚不覺得奇異,直到在時停區的這些日子,他纔回過神來,原來自己也擁有過很多。
經歷了羽化最初的興奮和好奇,在這個看似長生不死、實則殘酷而冷峻的世界裡,他漸漸明白,爲什麼羽人總表現出一種深沉的冷漠和麻木。
時間就像是一把銼刀,會將身上那些變化多樣的東西全部磨掉。
呆的越久,失去的越多,最終剩下的只有生存的部分。
他想回去。
這也是喬瑟夫打出【遊擊軍】稱號,自稱得到強力神明援助的最核心原因。
他考慮的是。
如果打出名氣,讓自己的事蹟傳遍時停區,那麼讓自己羽化的堯神大人,一定能夠知道自己的近況,那就有能回去的機會。
他堅信,堯神一定在以某種方式凝視着自己。
只是自己必須做出點什麼,才能引起祂的注意。
就像是堯族世界,那邊一旦成爲英雄,做出影響人們和世界的巨大成就,堯神意志就必會降臨,給與相應的獎勵。
過去喬瑟夫還不太明白,擁有君主級羽人代表着什麼。
現在他很清楚。
羽人君主認可凌駕於自身之上的,只有已經無法迴歸的【舊日統治者】,以及那更加神秘的【超脫者】。
堯神能隨意指揮【羣星環繞的君主】,這證明祂極可能是【超脫者】。
謹慎起見。
喬瑟夫只說得到境外的強大神明援助,而閉口不提是誰。
就連未覺者和鼠須士,也僅僅認爲這是他一個宣傳手段,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件故意大張旗鼓宣揚出來的實情。
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發出聲音,擴大名氣和影響力。
喬瑟夫在時停區經過了漫長的流浪,受到過不少公侯、羽士的襲擊,數次被殺,也徵召接收過不少咒族和咒蟲,然後又看着它們被更強大羽人掠奪而走。
師傅法海曾經說。
“要想航行夠遠,並不是飛舟越大越好。我認爲,飛舟應該像是風中的樹葉一樣,大風難以撕碎樹葉,只會將它吹得更遠。應該像是水一樣,能進入羣山和峽谷,能乘風而起,隨雲而降,能進入杯中,聚河成海……”
要像水一樣。
在時停區,跟隨黑質漂流,適應這裡的形狀。
……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安靜了下來。
喬瑟夫慢慢恢復形態,他能感覺到,自己遺忘了一點東西,那是和一羣咒蟲的談話。事實上,絕大多數咒蟲們只會說是,更像是自己單方面在發號施令一樣。
“那是……”鼠須士眺望前方。
前方是一條長長的通道,盡頭一片遼闊。
那是一個大型空洞。
他們三個臉色驟變,扭頭就跑。
身後,令人窒息的威壓已瞬間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