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陽光普照。
泥頭坐在曬得發燙的大石頭上,一邊吃瓜子兒曬太陽,一邊看河邊洗衣服的女人。
女人們裹着麻布衣,在流水裡搓洗衣褲,她們聲音輕快地彼此交談,就像一羣鳥,時不時響起笑聲。
她們也知道男人在看她們,但女人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甚至還會故意朝周圍偷看的男人投來嬉笑與不滿的眼神。
泥頭在偷看卡米拉。可一旦卡米拉朝這邊看過來,他又會裝作若無其事望向水面,或者是眯起眼嗑瓜子。
“娜娜還是好看啊。”
旁邊的鐵腳用手抹了把嘴,臉上露出癡迷的神色:“如果能將娜娜的臉,梅麗的胸部,法蓮卡的屁股和腿,還有卡米拉的笑容和聲音集合在一個人身上……如果還能睡這樣一個女人,那就完美了。”
他用肘撞了撞泥頭:“該走了。回來再看。”
泥頭和他一起跳下石頭,從河邊另一側離開。
路過時,泥頭看了一眼卡米拉,卡米拉沒有看他。
鐵腳則是高聲大喊:“梅麗,今晚有沒有空一起喝酒?”
對面洗衣的梅麗直起身,叉着腰說:“找你媽去!”
“我沒媽啊。”
鐵腳嬉皮笑臉:“各位小姐,如果誰有空,都歡迎來小樹林找我,我準在。”
女人們早就見怪不怪,沒人搭理他。
鐵腳一步三回頭,臉上都是遺憾:“可惜。”
泥頭離開河邊,腦子裡已經不再想卡米拉的事。
他現在要替幫會幹活兒,先去處理一樁邊界小事。
越過河流和一片山丘,進入峽谷中的亂石區域,泥頭和鐵腳一路沉默地前進,然後走入前方一條窄道。
在窄道口子處,兩人都從懷裡的布兜裡抓出一片血泥,將臉抹成了血色花臉。然後他們都伸手在兜裡抓了一把金黃色的灰,雙手拋灑。
“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兩人身上浮現出一層淡淡金光。
泥頭和鐵腳從腰帶裡拔出鐮刀,朝着前方大步邁進。
“兄弟會!”
鐵腳用鐮刀敲了敲旁邊的山壁,朝前方的幾人大吼一聲:“誰允許你們在這裡設祭壇的!到底懂不懂規矩?”
前方七人緩緩轉過頭來。
清一色都是男人。他們眼眶烏黑,面色蒼白,無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泥頭和鐵腳兩人。
領頭的站在石頭堆砌的祭壇臺前。
他頭戴一頂長有尖角的鐵冠,腦袋則是套在一個挖空的黑色野豬頭裡,骨頭窟窿裡有兩隻充滿血絲的眼眸。
泥頭用力攥緊鐮刀的把柄。
是「黑色聖堂」的獸首祭司。
這可是聖堂高層,已經是核心的大人物。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真如外界所說,因爲聖物遺失,黑色聖堂如今已經山窮水盡,原有的祭壇和神廟被那看不見的巨龍摧毀和懲罰?
泥頭看向一眼鐵腳。
鐵腳平視前方,握鐮刀的食指勾了勾。
這意思是穩住。
泥人也反應過來。
如果貿然動手,甚至嘗試逃走,都可能被獸首祭司這一夥殺人滅口。必須先鎮住他們,免得他們肆無忌憚動手。
鐵腳笑了笑:“雖然是獸首祭司,但這裡是我們「豐收兄弟會」的地盤,這樣不合規矩吧?”
“兄弟會的地盤只供奉信使大人和「金光聖母」,是不準舉行任何其他祭壇儀式的。你們這樣做,我們很不好辦吶。”
“還是說,聖堂是要和兄弟會開戰囉?”
獸首祭司一言不發,只是打量着兩人。旁邊的六人一動不動,只是齊刷刷盯着他們。
“給個話。”
鐵腳笑容斂去:“是打是退。兄弟會的大哥們已經在路上,待會兒他們可沒有我們這麼好說話。”
在兄弟會內,按照不同職責,分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四類。
哥哥指的是兄弟會最強戰力,通常也叫大哥,他們通常也扮演着兄長和某一羣弟弟的首領角色。像是泥人和鐵腳,都屬於弟弟。
弟弟則是兄弟會最常見的底層幹事的,到處維持秩序,清理異端教派和組織,並且執行哥哥們的命令。
姐姐與哥哥對應,只是管轄的是妹妹們,姐姐們通常不會直接參與打鬥和衝突。她們是兄弟會的內務管家,並負責吸納和篩選新人,照顧兄弟會內的弱小與傷殘者。
妹妹則是姐姐們的預備隊,也是姐姐的手下和跟班。
按結社之間的內部等級對比,哥哥的與獸首祭司地位等同。
泥人心裡清楚。
鐵腳這是給對方一個臺階下。雖然獸首祭司是聖堂高層,但這裡是兄弟會地盤,大哥一旦到了,祭司想走就難了。
當然,如果能將這一夥人抓住,肯定是大功一件。
問題是做不到。
鐵腳只能退而求其次,嘗試震懾對方。他們大哥金拳根本就不知道這事。
雙方對峙片刻。
獸首祭司轉過身:“離開,我不追究你們擾亂祭祀。”
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口中頌念着聽不懂的咒語,手指在匕首上輕輕摩挲。後面祭壇上綁着一個活人。
鐵腳和泥人對視了一眼,都看懂對方的意思。
好漢不吃眼前虧,回去叫人。
一路走到大路口旁,鐵腳忽然拍了拍泥人:“去叫金拳大哥,我在這裡盯着他們。”
泥人說:“你不要動手。”
“我知道,我怕死得很,哪敢和他們動手,那是獸首祭司,我又不蠢。”
鐵腳咧嘴一笑:“來點瓜子兒,我這裡沒多少了。”
泥人將兜裡的瓜子兒全部掏出來給他。
鐵腳一邊嗑瓜子兒,一邊拿着鐮刀,搖搖晃晃朝着峽谷窄道那邊走去。
泥人扭頭拔腿狂奔!
他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跑向兄弟會最近的祠堂,去找大哥們幫忙。
因爲泥人看得很清楚,祭壇上綁着的人是法蓮卡。雖然她處於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但她的模樣太容易識別。
這天太陽很曬,烤得地面上都在冒煙,周圍的草都像妖怪一樣在扭動。
泥人狂奔找到正在祠堂裡的大哥金拳,稟告了聖堂抓人開祭壇的事。金拳點起人馬,一路趕赴山谷裡的秘密祭壇。
抵達那邊時,敵人已經消失了。
鐵腳靠坐在祭壇邊,面容慘白,身上的血都流乾了。
坐在他旁邊的法蓮卡則哭個不停。
法蓮卡說,鐵腳試着阻止血祭,但獸首祭司的秘法能操控屍體——旁邊那幾個人都是活屍,不怕痛也不怕死。鐵腳奮力血戰,最終還是被制服。
眼看法蓮卡要被血祭開膛破肚,鐵腳提出,由自己來交換法蓮卡開膛破肚。
“我和她睡過,幫她一次。”
法蓮卡抽搐着地重複鐵腳最後的一句話。
泥人知道,這是鐵腳會說的話。
血祭儀式完畢後,獸首祭司就直接離開了,並沒有滅口法蓮卡。
他只是說:“無關個人恩怨,只是爲了祭祀聖堂之主,希望能安撫神明的憤怒。忘記今天的一切,繼續活下去吧。”
金拳抱起鐵腳殘破的屍體:“回去。”
鐵腳被埋葬在祠堂後的墓地裡,與其他死去的兄弟姐妹一起迴歸大地。
金拳帶領十六個弟弟在祖祠裡,對着「金光聖母」的神像祭拜。
當着神像,金拳說:“金光聖母在上,我金拳發誓,從今天起,「黑色聖堂」一天不交出兇手,敢進入我地盤,殺無赦!”
泥頭也憋着一股勁兒,在轄區到處搜尋聖堂人士的蹤跡。
社團之間人經常會因衝突而死,但成員死於自己地盤的正當守衛,對任何組織都是不可容忍的底線。
金拳也與其他哥哥進行了商洽,發現聖堂的人到處出沒,開設祭壇,以生者之血祭祀,他們的行爲表現出一種難以理解的瘋狂。不少人都說,聖堂是真的瘋了。
……
泥頭休息的時候還是會坐在石頭上,觀看女工們洗衣服。
女人們依舊笑着聊天和打鬧。兄弟會總有人會死去,大家早就學會了往前看。
卡米拉仍是泥頭注視的焦點。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笑起來時,世上一切痛苦都會消散。
泥頭製作的一個禮物送給卡米拉。
那是一隻黏土捏成的小貓,貓身上被塗成黃色,做出蹲坐在地凝視前方的姿態。他知道卡米拉喜歡貓和狸,但沒有糧食和精力養。
泥頭很擅長玩黏土,他不大的茅屋裡有許多黏土雕塑,都是他一個個手捏的。
“謝謝你,泥頭。”
卡米拉說很喜歡。
她告訴泥頭:“我要離開秘術國了。有一個地精商人覺得我唱歌好聽,長得也還可以,要帶我去復活王國,那邊據說學堯族建造了劇場,要表演唱歌、跳舞和戲劇。”
泥頭說:“你唱歌很好,一定會順利的。”
“謝謝你。”
卡米拉抱着黏土小貓:“我會帶着它一起去的,走到哪兒都會帶着它。”
泥頭嗯了一聲。
沒過幾天,卡米拉就和大家一一告別,坐上了地精商人的馬車。
卡米拉不再出現在河邊,泥頭感覺到有點不適應。
他只能像小時候那樣,又將剩餘時間用在捏黏土上,一塊塊黏土被他捏成了各種各樣的動物,面具,小人,甚至是祠堂,「金光聖母」的神像。
有一天,金拳大哥通知他:“收拾一下,跟我走。”
“我要代表兄弟會參與一次重要談判,包括四海廟、綠森林還有聖堂的高層都會出席。這次談判由復活王國那邊組織,秘術國已經屬於堯神大人,不再是之前的信使大人和七海妖大人了。”
“過去之後,少說,多看,多學。”
……
談判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堡壘裡舉行。
這是復活王國憑空在地面搭建出的一座建築。
旁邊一左一右有兩座緩緩邁步巡邏的移動堡壘,光是其高大而充滿衝擊力的白骨軀殼,以及移動時對地面的撞擊和震動,就給人一種沉重而冷酷的壓迫感。
堡壘裡卻寬敞而舒適,有着考究而精美的桌椅,明亮的玻璃,地上還鋪着厚厚的毛毯。
正中央桌子上擺着一種綠色盆栽,這種名爲醒腦薄荷的神奇植物,能讓人們能互相聽懂彼此的語言。
泥頭站在金拳身後,看着一個個大人物落座。
最後到的是一個頭戴寬邊皮帽、身着貼身皮衣的骷髏人。它坐在了上首,摘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白色骷髏頭。
“我是復活王國負責此次外聯的西達爾,勞煩諸位介紹一下自己,以及各自的結社情況。”
其他人還在各懷心思,金拳已經率先起身抱拳。
“我是「豐收兄弟會」的金拳,那我就先說說我們吧。”
“兄弟會供奉信仰「金光聖母」,最早是由農夫組成,我們早期主要是聯合起來,避免被外來者欺負。我們主要做的是農耕和放牧,其他都是附帶的,兄弟會有超過48000名經驗豐富的農夫,金光聖母保佑我們經常能豐收,這是兄弟會的基本產業,秘術國市面上的糧食,十分之一都是由我們產出。”
“能夠被堯神大人的神威籠罩,兄弟會上下都非常興奮。當然這不是說之前的神明大人不好,歷代神明大人都幫助了我們很多,不過堯神大人實在太負盛名,而且聽聞極其看中農牧,能夠成爲堯神大人的追隨者,兄弟會衷心覺得高興。”
“如果有任何需要兄弟會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泥頭大吃一驚。
金拳大哥個性桀驁和剛強,就泥頭所知,他從沒有這麼低姿態地說過話。
即使是事關神明,過去兄弟會也沒有這麼卑微過。因爲神明對世俗是不管的,大家嘴上尊敬就行,這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
骷髏人西達爾點點頭:“那就太好了。那麼,兄弟會就是第一個在復活王國註冊的秘術國民間結社組織。待會兒勞煩去做一下登記流程。”
“歡迎來複活王國做生意和旅遊,但不能設祭壇,不能在這邊發展組織信仰。”
“明白,明白的。”
金拳笑着說。
泥頭看得清楚,大哥是鬆了一口氣,彷彿終於安下心來。
這次所謂的談判,各方到底在談什麼?
泥頭有些沒看懂。
但他從未見過金拳大哥這麼緊張和重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