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囂與楊佳的這場旅行,時間進行的愈久,兩人便越是無言。
他們初期還能自然的進行一些交談,討論某種現象或是某個事件,或是在看到了一些不舒服的事情時,下意識的安慰彼此一句。
但是,隨着他們行走在這個世界,看到的事物越來越多,便愈發的習慣了沉默。
到了後來,他們甚至整天的不說一句話,只是獨自品味着這個世界帶給自己的強烈衝擊。
雙方心裡還有空缺的時候,才能試着給彼此安慰,分享壓力。
但當雙方心裡的壓抑,都已經達到了極點,都已經呈現出了滿溢的狀態,那麼他們也就沒有足夠的力氣再替對方分擔了。
最初決定這場旅行,是因爲肖囂知道,那個零號病人,曾經被強迫餵食了整個世界的痛苦,再加上,他也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某些決定,會對整個世界的命運產生影響。
而他偏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替這個世界做出決定,也不覺得自己能擔起這個責任,所以他要出來走一走。
他試圖更廣闊也更真實的去了解這個世界,以便讓自己可以做下決定。
可漸漸的,隨着他對這個世界的瞭解越來越多,他越發有了一種,快要被痛苦淹沒的感覺,反而更無力做下這些決定了。
敏感的人見不得痛苦,哪怕自己本身也不見得幸運。
楊佳發現了肖囂的狀態不佳,其實已經有很多次,想要勸說肖囂結束這場旅行,一起回去黑門城去商討,但這建議,居然說不出口。
因爲此時的她,自己都產生了一種懷疑,她甚至有種,現在勸肖囂回去,是在臨陣逃脫的感覺。
她曾經非常的堅定,相信自己一定要執行諾亞計劃,一定要關閉奇點。
這跟奇點究竟是怎麼來的,又曾經經歷了什麼無關,只是因爲奇點威脅着這個世界,只是因爲奇點正在擴散,正在一步步吞噬這個世界,所以她要這麼做。
但漸漸的,她居然有些不那麼堅定了。
說不出什麼爲了拯救世界所以註定要犧牲某些人的話,她不想把自己說的那麼高尚,也沒有那麼厚臉皮。
但如果說只是爲了自己,又似乎顯得太自私了點。
現在這一段旅途,她也跟着見到了太多的悲慘與痛苦,冷漠與貪婪,好像這個世界上,類似的色彩太多了,她不忍心再添上一筆。
好在,肖囂卻在此時,輕聲的做下了決定:
“最後一座城市了,我們看完了,就回去!”
“……”
“最後?”
楊佳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肖囂的眼睛,她緩緩的點了下頭。
但她有些不理解,這最後一座城市,有什麼特別的嗎?
一路走來,她們已經看了太多了。
混亂,禁嚴,繁華,卻又破敗,街上到處都是麻木的人羣,樓上都是認爲自己所得理所應當的成功人士,角落裡充斥着被龐大壓力逼出了內心惡意的怪物。
這樣的景象,她早就看煩了。
這似乎是這個世界終究會發展成爲的樣子。
曾經的世界,一度是資源不夠的,地裡長出來的糧食,註定不可能養活太多的人,所以總是戰爭不斷,人類族羣顯得天真而又殘忍,總會有人在飢餓與混亂之中死去,這是社會規律。
沒有人會說他們不對,因爲東西不夠,就是不夠。
可沒有人能夠解釋,爲什麼到了世界繁華升級,物資豐富的時候,仍然會有人食不裹腹?
這句話同樣也不是在指責任何人,因爲這是人類集體的問題。
楊佳腦海裡總是閃過了這一幕幕混亂的想法,卻不知道肖囂要在這最後一座城市裡,看些什麼,直到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個小男孩。
他看起來只有七八歲,模樣很瘦削,但眼睛卻黑溜溜的,非常有神。
他總是蹲在一個街邊的影像商店玻璃窗前,看着裡面的一臺電視,電視上總是播放着電影。
影像店的老闆喜歡播放一些電影,來吸引路人的注意力。
只不過街上忙碌的行人沒人喜歡這種老套而虛假的東西,再加上老闆是個懷舊的人,總是播放一些老套的文藝片,所以駐足之人很少,只有這個小男孩,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從哪裡來,也不知道爲什麼沒有人叫他回家吃飯,他是影像店老闆最忠實的小觀衆,每當有這些老套的電影開始播放,他便蹲在了窗外,託着下巴,瞪着黑溜溜的眼睛,入神的觀看着。
影像店老闆發現了他,一開始攆過幾次,但他總是偷偷的回來,也就不再攆他了。
他們一個在店裡,一個在店外,一起欣賞着電影,有時候老闆還會有意的播放一些溫暖的電影。
比如流浪的小孩,和一個溫暖的大叔,比如那些身處絕境,仍然嚮往希望的人,比如那些擁有超強力量,但居然不去撈錢玩女人,而是幫助窮人的電影。
小男孩每到這時,眼睛都會愈發的明亮了起來。
他蹲在窗前,一直看到夕陽落下,一直看到街上空空蕩蕩,沒有了行人。
期間大叔有過幾次,要招呼他進店裡,但他總是搖搖頭,怯怯的不敢進去,老闆有時候,也會將自己用來作晚餐的三明治,掰一半分給他,他也不肯要,一溜煙跑走了,不多時拿着半個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漢堡,與老闆相視而笑,隔着一扇玻璃窗,面對着同一臺電視,一起吃着,沉浸在了這一部部溫暖的電影裡,彷彿整個世界,都隨着電影的色彩,變得溫暖了起來。
但這個世界似乎總是不肯在任何一個溫馨的時刻過多停留,老闆年齡越來越大了。
他記憶也越來越混亂,經常長時間的坐在一個地方,忘了自己在開店,忘了更換影片,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他也看不見小男孩衣服有時候破破爛爛,上面有些時候還沾着血。
小男孩也沒有因爲老闆忽視自己而難過,畢竟他已經習慣了,他只是喜歡看電影,喜歡沉浸在這樣的一個世界。
直到有一天,小男孩來的非常晚,老闆打着瞌睡,一整天,直到晚上,才被冷風吹醒,他彷彿難得清醒了片刻,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窗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從櫃子裡翻出了那部老電影。
他播放了這部老電影,彷彿希望可以引男孩過來。
自己的阿茲海默症似乎越來越嚴重了,或許自己需要一個小小的學徒,來幫自己打理?
他想着,默默陷入了昏睡,再也沒有醒來。
只有電影在播放着,良久,良久,在快要結尾的時候,小男孩出現了,他捂着腦袋,腦袋汨汨的流着血。
他虛弱而迷離的走過了這條街道,並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裡,只是生命的掙扎,讓他一直在走,彷彿要走到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地方。
當他看到了玻璃窗後面播放的電影時,他停了下來。
他擦掉了遮住眼睛的血糊,瞪着眼睛,看着電影裡面,牽着大叔衣角的小孩。
電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卡頓了。
街邊的風,卷着垃圾飛了過來,有一張糊在了小男孩的身上,他沒有動,這張舊海報又從他身上被風揭了下來,沾着些許血跡,飛向了遠方,他仍然沒有動。
他沒有動,老闆也沒有動。
……
……
楊佳看着眼前閃過的一幕幕畫面,忽然便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來。
她無法理解,也無法相信。
如果不是自己此時就站在這裡,又如何能相信,一個小男孩就這樣死在了這條充滿了同類的街頭?
小男孩那雙黑不溜丟的眼睛,已經黯淡了。
若是真像傳聞中一樣,人死之前,可以留下最後看到的畫面,那麼,他看到的,一定是那個溫暖的電影結局吧?
“我是真的很難相信啊……”
街邊,忽然有越來越陰冷的風吹了過來,捲起了滿天的垃圾與紙袋,在這混亂的風裡,遠處的街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
他手裡拎着一隻銀色的箱子,臉上戴着藍色的眼鏡,身材挺拔,神情冷漠。
他的聲音,彷彿從城市的另外一端傳來,冷硬而清晰:“堂堂的零號試藥者,曾經被黑森林寄予厚望的諾亞計劃執行人,在整個世界的存亡等待你去拯救的時候,你卻在這裡浪費時間?”
肖囂微微失神,眼睛從那個玻璃窗前的小男孩身上移開,看向了這個似乎遙遠,又似乎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神色很平靜,但眼底卻似乎涌動着某些事物,道:“浪費時間?”
“當然。”
手裡提着銀色手提箱的男人,淡淡道:“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當然就是浪費。”
肖囂似乎難以理解,眼睛有着一種異樣的空洞,良久,才慢慢道:“爲什麼?”
“呼……”
男人搖了搖頭,似乎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慢慢的向前,淡淡開口道:“我討厭那些傷春悲秋的人,他們甚至都不瞭解這個世界,卻生怕別人看不見自己的善良。”
“我也討厭電影,這只是一種美好的幻覺,只會讓人對這個世界的殘酷失去判斷。”
“你已經走到了這種層次,難道還不明白?”
“這個世界自然有他的法則,不以個體意志爲轉移。”
“所以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會有被剝奪了一切的可憐人,這個可憐人如果坐在了剝奪他的人位子上,他也會剝奪其他人。這個世界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而在它的生命中,自然便會有一些是要被淘汰的。不要以爲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掌權者,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窮人,就覺得你明白了一切。這個世界需要富人,需要掌權者,所以世界存在一天,他們就會永遠存在……”
“……在花園裡盡只是挑着那些枯萎的野草自我感動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有能力欣賞整座花園?”
“……”
他一邊說着,一邊向前走,眼神甚至顯得有些冷酷:“平時我們儘可以裝模作樣,說一些感動自己的話,但到了關鍵的時候,我們都要去做那些有用的決定。”
“就像人們永遠都會感動於,絕望之際,將最後的麪包讓給小孩的大叔。”
“但在真正的現實之中,大叔會一腳踹開小孩子,毫不猶豫的拿走所有的麪包。”
“甚至,就連小孩,也會成爲他的食糧……”
“……”
“呼……”
楊佳聽着他的話,忽然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憤懣,有種被他的話,擊中了某種真實而導致的憤怒感。
她幾乎下意識就想去反駁。
但是,她感覺到了肖囂擋在她的前面,也遮住了對方看向自己的視線,這讓她隱約明白了什麼,只能強捺着自己,暫且忍住。
而肖囂也沒有反駁這個人的話,只是忽然深呼了一口氣,道:“我不太喜歡你說的話。”
“你是誰?”
“……”
“我?”
而在肖囂問出了這個問題時,那個拎着銀色手提箱的人,臉上才漸漸露出了一抹冷戾的微笑,輕輕向着肖囂點了一下頭:
“我自來島上,打算與你討論一下諾亞計劃第四個階段的問題。”
“……”
“諾亞?”
肖囂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道:“那是我們的計劃。”
“不,你只是被我們選中的執行者。”
提着銀色手提箱的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聲解釋道:“諾亞計劃從來都不是你們的,甚至不屬於提出這個問題的匡覺民。”
“是受到了我們的影響,他才提出了這個計劃。”
“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畢竟一個生活在幻覺裡面的瘋子,你也不能對他要求這麼高。”
“……”
“老會長……”
肖囂低低的吁了口氣,也不知道爲什麼,聽到了這個秘密,他居然不覺得意外。
諾亞計劃,確實與黑森林的世界升級計劃,重合度太高了。
就連當初,牧羊人也曾經說過,是他與老會長一起,制訂了諾亞計劃,只不過,那時的自己,通過對牧羊人的觀察,還不覺得他有完全操控老會長的能力。
現在看來,或許連牧羊人,也並不是真正的策劃者?
這份答案,早在楊佳憂心忡忡的告訴了自己,有關遺失島的信息時,自己就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想了。
“遺失島?”
而在肖囂身後,楊佳聽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來自島上,又聽到對方毫無在意的說出了曾經影響老會長的話,臉色也已不由得一片冷凝。
他們就是來自那個島上的人?
他們就是刻意抹掉了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就連神秘源頭,也隱約在恐懼着的存的?
這個答案,幾乎使得她立時失控,想要出手,但肖囂卻仍然在擋着她,那沉默的背景,似乎在暗示着她一些什麼,使得楊佳也只能強迫自己,不要衝動。
肖囂這傢伙還說過自己有些莽。
但自己哪裡莽了,看到這個傢伙出現,自己也只是有兩次差一點出手而已。
“但諾亞計劃一直都是我執行的。”
肖囂擡頭看向了那個提着銀色手提箱的人,神色仍是淡淡的:“前期所需要的部件,與後期的路線,也都在我的心裡。”
“你們現在是想怎麼樣?”
“換掉我?”
“……”
“不,不用擔心。”
提着手提箱的人忽然笑了笑,道:“我們沒有替換執行人的想法。”
“況且,確實有些事情,只有你能處理。”
“只不過,如今但丁組織與地獄組織都不老實,我們也需要快一些去處理某些事情了,相信我,我們在島上等了很多年,知道機會的重要性。”
“而你在這麼關鍵的時候,表現的非常消極,所以我們纔出來了。”
“我們希望你可以正視自己的身份,抓住機會,快一些推進後續的計劃,另外便是,紀律很重要,你之前表現的並不太好,島上的人對你並不是很滿意。”
“……”
“是這樣……”
肖囂若有所思的點頭,慢慢道:“那如果,我仍然對後續的計劃不太滿意呢?”
提着手提箱的人,臉色微微繃緊,良久之後,他卻忽然又一次露出了微笑,道:“那麼,我就需要好好調整一下你了。”
“呼……”
也就在他說出了這句話時,忽然之間,周圍冷風大作,似乎有着某種龐大的,異常的風,穿過了這座地上堆滿了垃圾的城市,將垃圾吹得滿天飛舞,幾乎要遮住了人的視野,而在這漫天的垃圾,緩緩的落地時,在那個手裡提着銀色手提箱的男人身前,已經多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赫然便是兔子老闆,她赤着腳,歪着腦袋,身體也是傾斜而木訥的,彷彿一隻提線的木偶。
只有那雙歪着的腦袋上,一雙眼睛,還在看着肖囂,似乎露出了些許的求救之意。
嘩啦啦……
周圍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又一個怪異的身影出現,都是肖囂曾經見過的人,來自於冰山酒吧的可愛客人。
但如今,他們的狀態,卻都很詭異,幽然出現,四面八方,盯住了自己。
“真是,在幻覺裡生活太久了,導致你們一個個的,總是認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
提着手提箱的男人,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扶住了耳麥,淡淡開口:“各單位做好準備,現在開始對零號試藥者進行回收。”
“允許出現些許的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