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了這詭異的一幕,肖囂卻沒有聲張,而是奇異的沉默了下來。
看着周圍無比真實且正常的一幕,再對比着旁邊陷入了睡眠,而在睡夢之中仍然異常緊張的幾位同伴,他的思維都彷彿不受控制一樣的拉長:“在這一刻,究竟誰纔是醒着的?”
“又或者,區別並不在於睡着還是醒着,而在於感知的不同?”
“林勃他們在睡眠之中,且共享着同一個夢境,所以他們對彼此的世界深信不疑?”
“但如今,我是可以醒過來的,那我如果叫醒了他們,又會怎樣?”
“……”
他越想,心裡越發的驚疑,甚至忍不住擡起了手,考慮着要不要向小四臉上打一巴掌。
但擡起了手,又猶豫了一下,轉頭看向了後座的林勃。
覺得這一巴掌,還是打在他臉上比較好。
不是因爲關係遠近的問題,主要是林勃作爲研究者,可能更需要真實的體驗。
但也就在他有些艱難的做下了這個決定,並準備着真去執行一下子的時候,列車在轟隆隆的前行之中,忽然駛進了一條隧道,頓時,車廂裡面,一片黑暗,兩側的甬壁山岩,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吸附般,向着車廂裡擠壓了過來,隧道里面的燈光,被拉成了一條條的線。
這是很自然的一種現象,但冷不丁進入隧道,確實會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壓迫感。
彷彿世界在這一刻坍縮。
車廂裡的旅客們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爲常,只有抱在懷裡的小孩子,好奇的看向車窗外。
但就連小孩子也只是覺得好奇,不會害怕或別的什麼。
可肖囂卻忽然留意到,在列車進入隧道的一刻,躺在座位上的林勃等人,表情忽然都異常的緊張,他們彷彿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物,神色緊緊繃住,似乎承受着巨大的恐慌。
“此時的他們,看到了什麼?”
肖囂動作停止,看着他們緊張的樣子,心裡一下子聯想到了很多。
很快,列車駛出了隧道,但卻進入了一條山路,哪怕鐵軌修建的再好,在這種環境特殊的軌道上行駛,震動似乎也比平原上多了一點,尤其是在轉過一個有弧度的彎時,列車彷彿隱隱有了一種離心力,只是在經過了精心設計的鐵軌上,這種轉彎的離心力,可以忽略。
而林勃等人則不然,他們死死的握住扶手,手背上青筋都浮現了起來。
“喂,剛剛在隧道,信號不好,直接打電話告訴你得了……”
還不等列車停穩,車廂後座,有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拿起了手機大聲講着電話:“不就是幾個億的小生意嗎?你們能不能痛快點,媽的我分分鐘幾十億上下,有時間陪你們玩?”
在整體還算安靜的車廂裡,他打電話的聲音極爲吵鬧,周圍乘客都有點不滿。
“老子不跟伱講那麼多,預付款快點打過來。”
男人在周圍人的目光裡,不以爲然,聲音反而更響,帶着種睥睨天下的氣質:
“你說不做就不做了,老子打關係不要錢的啊?知道我跟黑門城的唐總什麼關係嗎?我親妹妹是他小侄的情婦你知道不?告訴你,我這趟差回來,再看不到錢,油漆潑你臉上!”
“也不打聽打聽,我是那種容易哄騙的人?”
“……”
他聲音太響,太兇,把旁邊的小孩都要嚇哭了,有人猶豫着,提醒他小一點。
“小你媽個頭!”
男人用力踹了一腳座椅,瞪着眼睛喝罵提醒他的人:“你敢管老子?”
車廂裡因爲這個男人的存在,氣氛顯得有些緊張,有人陪着笑臉勸,有人頗不服氣的看着他,就連推着小推車經過的乘務員,也忍不住勸了兩句,但男人卻只是冷笑,雙腿乾脆的擡起,搭在了旁邊座位的扶手上,得意洋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就差點根菸。
那其實是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爭執。
但在這樣的旅程之中,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裡,肖囂也感覺到了一種不舒服。
那是一種隱約的危機感,這樣的人在洞察者的敏銳感知裡,就像隨時會炸的火藥桶。
但他清楚的知道這火藥桶是不會炸的,炸了也不會影響到自己。
所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轉過了頭。
卻也就在轉頭的這一霎,他忽然嚇了一跳,身體都不自覺的微微繃緊。
小四、林勃,以及林勃手底下的三個人,這時都欠起了身體,瞪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死死的看着那個男人,肖囂甚至看到,小四的手已經伸向了他的腰帶處,彷彿隨時要解下來。
這無聲的衝擊,使得肖囂心神微沉,洞察者的力量忽然放鬆。
就如同近視的人竭盡全力,才能看清楚遠處的某個字眼,放鬆之時,那個字便忽然模糊。
一層層暗紅色的迷霧與混亂的畫面,重新淹沒了他看到的一切。
在他視野裡,自己忽然回到了那個暗紅色的混亂世界,他看到了窗外的田野山川,都變成了巨大的匍匐在深深淺淺沉淵裡的怪物,看到了鐵軌變成扭曲而粗狀的神經組織,看到了天上的雲朵,變成了一隻只詭異的眼睛,也看到車廂裡的乘客,都變成了呆滯沉睡的模樣。
而在自己身邊,小四、林勃等人,皆如臨大敵,死死的盯着某個沉睡的乘客。
“出了什麼事?”
肖囂深呼了一口氣,低聲詢問。
“肖會長,你心真大……”
林勃臉上帶着苦笑,壓低聲音向肖囂道:“這樣的旅途中也睡得着啊……”
“你知不知道,就這一會功夫,咱們遇到多少危機了?”
“……”
肖囂微微沉默,然後笑道:“說說看。”
林勃憂心忡忡的看了車窗外一眼,道:“就在十分鐘前,深淵層次,忽然出現了一隻起碼也是A級威脅的吞噬巨怪,險些就一口將我們這趟列車吞噬了下去,連我們這趟列車的燈光都吞噬掉了,足足有三分多鐘,我們才從那巨怪的嘴巴里逃了出來,城市意志逼退了它。”
“更恐怖的是剛纔啊……”
正當肖囂認真的聽着,小四顫巍巍的開口,他是第一次出城,這會已經嚇的臉色慘白:“列車居然從一個巨大的怪物身上行駛了過去,它好好端端的藏在深淵之中,列車過去,它卻忽然翻了個身,我還以爲列車都要被它打翻了呢,心裡連遺書都已經寫好了啊……又發現我其實沒有親人。”
肖囂默默聽着,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他才忽然順着他們的目光看了過去:“這個又是怎麼回事?”
“噓……”
小四與林勃等人,同時示意他小聲。
在他們目光盯着的地方,同樣還是那個膀大腰圓的乘客,卻不像其他人一樣處於關機狀態,這時,在他的皮膚上,居然出現了幾條血淋淋的裂痕,看起來觸目驚心,裂痕之中,正有黏糊糊觸手,一點一點從皮膚裂縫裡伸展了出來,如同蚯蚓一般,在空氣裡晃動着。
“那個原住民有變異的傾向……”
林勃壓低了聲音,道:“一旦出城,這些原住民在某種程度上,也會產生一種遠離了城市意志的感覺,當然,這只是錯覺,實際上他們仍然在城市意志的籠罩之下,可在一定特定情況時,城市意志對他們的約束會變低,有些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惡意,產生褪皮現象……”
“那個傢伙,就有褪皮的徵兆。”
“我們是異鄉人,當他褪皮之後,有很大概率受本能驅使,襲擊我們。”
“……”
肖囂看了過去,發現那個褪皮的怪物,兩隻呆滯而邪異的眼睛,確實已經看了過來。
在如臨大敵的異鄉人與褪皮怪物之間,視線似乎擦出了危險氣息的火花。
“不用緊張。”
肖囂想着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幕,忽然道:“低下頭,別看他,他就不會襲擊我們。”
小四與林勃等人都吃了一驚,不解看向了肖囂。
哪怕在坐的人,都起碼也是數千積分的層次,不會被這樣的褪皮原住民危脅,但就像在狹窗的空間裡,一隻隨時有可能咬人的泰迪也是會讓人忍不住緊張的,而面對那個即將褪皮,甚至將惡意向自己身上傾泄的原住民,肖囂卻讓大家不要關心,甚至就當沒事發生?
“聽我的。”
肖囂沒有解釋,只是默默說着,自己收回目肖,看向了前方。
其他幾人呆了一下,小四立刻就坐好了,放在腰帶上的手也收了回來,目不斜視。
林勃等人有些猶豫,但也慢慢收回了目光,緩緩坐好。
那個褪皮的怪物,褪皮現象愈發的嚴重,黏糊糊的觸手,伸展到了空中,甚至快要擦到他們的臉頰,有某種具備挑釁意味的聲音與動作發出,彷彿真要控制不住攻擊他們。
但在肖囂的命令下,在場的人都正襟危坐,誰也不理睬。
半晌之後,他居然真的緩緩收回了觸手,身上裂開的皮膚也緩緩合攏。
居然真的變回了無害的原住民狀態。
林勃看着,已經無比驚奇,探頭到前方,向肖囂道:“你是第一次出城嗎?”
肖囂想了下,點點頭,道:“算是。”
林勃更吃驚:“那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你又怎麼知道那個褪皮的傢伙不會攻擊我們?”
“我……”
肖囂面對他的問題,竟一時語塞:
“因爲我還有正常的一面?”
“……”
他心裡在這一刻,充滿了荒誕與疏離的感覺。
難道,異鄉人眼中的詭異與巨大的危機,其實就是這麼來的?
他們太緊張,壓力太大,又或者說,太神經質,他們的認知與思維,都已經被嚴重扭曲,所以正常人世界的任何一點壓力,都會觸動他們的恐慌,所以,他們眼裡的隧道,是一隻把火車吞噬掉了巨型怪物,崎嶇山路,是深淵裡的怪物正試圖顛覆掉自己正在乘坐的列車?
就連車廂裡發生的一點爭吵,他們也會如臨大敵,感受着那兇殘的惡意。
他們眼裡,這種惡意,是一定會威脅到自己的。
可不是會威脅到麼?
因爲在那個男人挑釁般的看着周圍人時,所有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有這幾個貨傻不愣登的盯着對方,對方感受到了挑釁,那麼順勢把火撒到他們身上,不很正常麼?
那這趟旅程屬於什麼?
本質上,只是半個正常人和幾個神經病人的陌生世界大冒險?
巨大的疑惑與沮喪涌入了肖囂的胸臆,他良久沒有回答。
“這種問題還要問?”
而在肖囂保持了沉默時,小四卻是詫異的轉頭看了林勃一眼,道:“這可是我們會長。”
“我們會長怕過誰啊,都是別人怕他……”
“別說這樣的小東西了,當初可是A級的畸變怪物,會長都上去就是一個擁抱……”
“……”
林勃聽着,明顯有些不服氣,撇了撇嘴。
“荷荷荷荷……”
但也就在這時,列車忽然駛入了一個詭異的環境之中,只見周圍,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那些匍匐在大地上的怪物與縱橫交織的血肉組織,都消失了很多,只在兩側窗外,可以看到沒有邊際般的血海,翻滾着巨大的血浪,一層一層,向着車廂的窗戶,狠狠的拍擊了過來。
不遠處那個剛剛變回了原狀的男人,此時身上的皮膚,也忽然再次裂開。
瞪着空洞洞的眼睛,向肖囂看了過來,身上的觸手,已然伸展出來,觸到了肖囂臉上。
突如其來的變化,頓時讓小四與林勃,再次心裡一驚。
“呼……”
而肖囂則是緩緩吁了口氣,洞察者之眼,瞬間睜開,並再次用盡全力,看向盡頭。
視野一陣變幻,就連思維也出現了片刻的恍惚。
他再度回到了那個乾淨明亮的車窗裡,發現列車正在駛過一個橫跨大江的橋面,而車廂裡,一衆原住民的表情,都敢怒不敢言,擡起頭來,就看到那個膀大腰圓的男人看着自己。
對方冷笑着,聲音鑽進自己耳中:“會長?什麼會長?他媽的傻逼協會嗎?”
“你看什麼看?”
“剛纔就說了,再他媽瞪着我眼睛給你挖出來!”
“哪裡來的小逼崽子,跑車上來耍橫……”
“……”
肖囂眨了眨眼睛,確定對方是在罵自己。
旁邊的乘客都有些緊張,有人悄悄向肖囂使着眼色,示意他不要理會這樣的人,而肖囂臉上也並不動聲色,只是極力驅動洞察眼之間,在這車廂裡面回溯,便漸漸看到了剛剛發生過的一幕:恰恰就是在自己看到林勃與小四等人,眼睛直勾勾盯着這個男人的時候開始。
男人挑釁般的看着整個車廂,無人敢與其目光對視,除了林勃等人。
這頓時引起了男人的不滿,毫不客氣的向着林勃叫道:“你他媽瞅啥,找事是不?”
林勃等人更爲緊張,身體微動,似乎做好了動手的打算。
男人就更不滿了,好在這時自己低聲囑咐了他們,一個個的坐好,不回男人的釁。
車廂裡緊張的氣氛,頓時和緩了很多,只是,旁邊的人看着林勃等人如小孩一般緊張兮兮,正襟危坐的樣子,也不由覺得有些奇怪,多看了他們幾眼,甚至感覺他們不太正常。
但好歹危機已經過去了。
事情的變化出現在林勃發問,他的聲音不大,也同樣是在問肖囂:“你怎麼什麼都不怕?”
但車廂裡太過安靜,所以小四的話就被人聽見了。
小四說會長誰都不怕,只有別人會怕會長,這引起了男人的憤怒。
他覺得這是在嘲諷自己,嘲諷自己剛剛因爲害怕了,所以才忽然閉上了嘴。
於是,他再度譏諷,比剛纔還不客氣。
……
……
肖囂想明白了這些,心裡有種無力感,但卻也有了更多的疑惑。
他忽然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了男人身前。
那個男人也吃了一驚,不甘示弱,猛得起身,瞪着肖囂:“來,來!”
肖囂若有所思的想着,面對他的挑釁,忽然之間從後腰裡,拔出了銀色手槍。
周圍車廂裡頓時一片混亂,震驚的看着肖囂手裡的槍:“他怎麼帶上來的?”
就連男人,也明顯吃了一驚,旋即反應過來,嘲諷道:“玩具?”
話猶未落,肖囂忽然對準了他的腦袋,猛得勾動了扳機。
“呯!”
巨大的聲響,瞬間傳遍了整個車廂。
男人神色異常的驚恐,兩隻眼睛忽然翻白,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周圍瞬間混亂異常,有人尖叫,有人起身奔逃。
男人被打爛的腦袋,崩碎的腦漿,使得這趟陽光明媚的旅途,瞬間沾滿了血色。
“不好!”
就連小四與林勃等人,也皆吃了一驚,飛身跳起,站在了肖囂身邊。
可肖囂卻在這一刻,臉色平靜到了極點,只是有些迷茫的站在原地,仔細的回想着剛剛發生的一切:自己開槍了,這個男人倒地了,周圍的人都被嚇到了,自己甚至恍惚間看到了被打碎的腦袋,以及滿地的血漿,但是,處於洞察者極限狀態的他,又分明知道一個事實。
自己槍裡,其實沒有子彈。
自從自己開始使用這把銀手槍作爲武器,槍裡就已經不用再放子彈了。
所以,自己放的是空槍。
可是這個男人,卻還是被自己的槍給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