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的幻月閃爍着幽幽光芒。
“老關啊,你兒子可真得管管了,這才半學期,成績就下降的這麼快。再這樣下去,怕是別說一中三中,連鎮上的高中都考不上了。”五十來歲的老頭子坐在辦公桌前,看着身前站立不安的中年男人,語重心長的說道。
“是該管,是該管。我在南方打工,也照顧不到這孩子,是我們家長不對。方老師,你放心,回去我就好好管他,保證把成績提上來。”
這中年男人三十多歲不到四十,但臉上蒼老的皺紋看上去彷彿五十來歲,頭髮隱隱透出來一絲斑白。身長穿着的灰布衣服裡邊是一條白色背心,泛着微微的黃色。他伸出長滿繭子的手,摸了摸身邊已經到了他肩膀的高的男孩兒,訕笑着朝老師笑道。
在他身邊,已經到了他肩膀的男孩子卻低着頭,一言不發。眼睛盯着地面,那雙手摸着他的腦袋也毫無反應。
“那就好,你在南方打工一年回來一兩次,又是週六了,你們也回去吧。好好學習,這孩子聰明的緊,只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很快就能趕上來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前邊的中年人趕緊點點頭,伸出手拿起門邊的尼龍口袋,快步跟了上去:“行,行,我們這就走。”他把尼龍口袋往老頭手中一塞,“方老師,這是老家做的臘肉,您拿回去嚐嚐鮮吧。”
老頭臉色一正,推開手道:“哎,老關,你這樣就見外了。”
中年人手上不鬆,急速說道:“這也是家裡做的,不值什麼錢。您看看,這回去還這麼遠,我拿回去也不方便,不管口味對不對,您別見外。”說話幾乎語無倫次,點頭哈腰的笑着。
老頭這才接過口袋,說道:“那也好,我就拿回去放我那兒,你什麼時候方便了自己來拿就行。”
中年背心男人點着頭,兩人說了幾句,老頭便提着口袋走了。他這才轉過身來,嘆了口氣,對身邊的男孩兒說道:“走吧,兒子,我們回去。”
鄂西的山區在六月底已經炎熱了,男人挑着一擔東西,兩人穿過一路的樹蔭,從小路上往家裡走去。走了兩公里,男人步子便慢了下來,朝身後的男孩兒笑道:“兒子,先歇歇,日頭還早,別走累了。”
男孩兒點點頭,他就再前行了幾步,找了個寬闊點的路邊,把扁擔往石頭上一放,坐了下來。然後他解開微微汗溼的灰布襯衣,只剩下那件白背心,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休息起來。
一陣山風拂過,清晨帶着涼意與清新的微風帶走了遍身的疲憊,男人摸索了一陣,從褲袋中掏出一個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吸了起來。
煙霧頓時繚繞在他身邊,深吸了兩口,他這才嘆了口氣,看向男孩兒:“兒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
男孩兒低頭不語,他拿起菸頭,對坐在旁邊石頭上的男孩兒說道:“鎮上不比我們村裡,這裡的同學比你過的好很多,你要是成績不好,在班裡都擡不起頭來。”
“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跟你說什麼大道理,只跟你說說我見到的。我在南邊打工,那邊的人有文化的,只動動嘴皮子,隨隨便便一個人掙幾個,十幾個我的工資,有些人還暗地裡罵我們是蠻子,是文盲,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所以兒子,你現在不懂,但是你不努力的話,以後是隻能像我們一樣打工的。”
他再次將煙叼進口中,深吸了一口,使勁兒吐出一大團煙霧。然後他將菸頭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腳,看向旁邊依然沉默的男孩兒,火氣瞬間就上來。但也許是半年未見,他竟然壓下了脾氣,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站起身來拿起扁擔,就要朝前方走去。
而這時候,蒼穹中竟有一道驚雷響起,天空中竟似要下起雨來。男人回過頭來,那熟悉的沉默和無奈竟然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男孩兒猛的擡起頭,全身突然發抖,狠狠的喘息着,大聲喊道:“爸,媽!”
漫天雨絲飄落下來,都似落在了男孩兒的臉上,冰涼刺骨。他聲音似帶着哭腔,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低低哭泣道:“爸、媽,我只是,不想離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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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球,大鵬是空位啊二爺!”
“哎哎,慢了……別傳了,自己帶。”聲音隱隱帶着惱火之意。
一聲聲喧鬧吶喊傳來,在水泥籃球場上,一羣身穿火箭隊服的學生正大聲喊着。睜眼看過去,帶球的是一個身材瘦弱的男生,但速度不慢,眨眼間便出了三分線,朝裡邊突進去。
前方防守的對手兩腿下屈,微微彎腰嚴陣以待。這男生猛地加速變向,那對手卻也步伐不慢,跟了上來,男生再次速度一緩,與面前的對手錯開一個小空位。時機一現,男生腳下一動,背後球一拍就穿了過去。但這時候,對面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站到了罰球線邊上,赫然賭住了突破的路子。男生卻速度太快,眼看就要直直的被擋住。
呼吸之間,男生眼角餘光之中,一個熟悉的影子從底邊急速衝了過來。他來不及細想,憑着感覺,將球穿過面前高個子的左側,狠狠扔了過去。那影子熟練的伸手,接球。
“砰!”
“關明玉你特麼,能看準點再傳麼?”那男生捂住鼻子,蹲了下來,一滴滴鮮血從手指縫隙間落下,衆人趕緊圍了上去。
男生一臉着急之色:“怎麼樣,華仔?”
“怎麼樣?老子鼻子都出血了,你說怎麼樣?死不了!”那男生捂着鼻子,甕聲甕氣的問道:“誰有紙?”
三四組人中間,終於有一個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遞過來。他點頭道:“你們先打,我去洗一下。”說完他轉過身就朝球場外走去。
他走到場邊,旁邊一個聲音卻傳了過來,問道:“二爺,你今天是中邪了麼?打的跟狗屎似的,心不在焉的。”
關明玉擡起頭,前方的身影陡然模糊,一陣陣變淡。他伸出手去,抓向這漸漸變淡的身影,但入手處,卻只剩下微微波動的天光。
我們來不及抓住的青春片刻之後,就只剩下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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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考的怎麼樣?”操場邊上,一個瘦削的身影站在樹下,他背後,一個扎着單馬尾的女生,穿着深藍色的裙子,臉上微微羞紅,聲音柔和的低低傳來。
“我,發揮一般吧。”他轉過身來,看向這有點嬰兒肥的女孩兒,反問道:“你呢?”
女孩兒微微一笑,走上前來,與他幾乎站在同一條線上,輕笑道:“自我感覺還不錯。你準備考哪裡?”
“不知道,我這成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看起來只能上個普通本科了。至於考到哪裡,我心裡也沒底,還是得根據分數來填。”在女孩兒身邊,男孩兒不知道想着什麼,微微一頓才緩緩說道。
“也是,我爸媽說我別走太遠了,就留在省裡,他們一直想我當老師,到時候我應該會填華科。”女孩兒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他正好回過頭,兩人視線一觸即分,微微灼熱。
“哦,華科很好啊,我估計有點懸,不知道夠不夠分數。”他笑道。
她微微沉默下來,良久之後,她又勉強笑道:“晚上還要聚餐,你東西收拾好沒有?”
“收拾好了,昨天考完就收拾完了,東西也不多,那破被子睡了三年,我媽讓我扔了。書嘛,前幾天大家撕了一半,我把剩下的賣了。只有幾件小東西,一個行李箱就裝滿了,輕鬆的很。”他笑道。
“也好,那我們一起吧,還要去不夜城那邊,早去早好,估計別的人也差不多快了,昨天考完睡了一宿,今天早上我還見到幾個夜貓子從網吧裡出來。”女孩兒朝天空中揮了揮手手臂,大喊道:“高中,再見!”
聲音清脆傳出很遠,操場上的衆人都轉過頭去,看到這獨屬於高考之後的放縱,都是會心一笑。她羞紅了臉,叫到:“走了。”然後朝校門跑了過去。
畢業聚餐在不夜城的黃記酒樓舉行,讀書三年,關明玉還是第一次來這裡。他是農村人,跟縣城裡的學生不一樣,兩個小時後,幾位老師離開了包間,只剩下一位新來的物理老師。
年紀不大,朝衆人說道:“我也剛畢業三四年,跟大家相處了三年,我也非常榮幸,又送走了你們。”
他擡起酒杯:“今天我們都不是老師和學生,而是朋友,大家來玩個遊戲吧。”然後他朝所有人看過去:“我當裁判,真心話大冒險!”
高中學生之間,最期待的,與最放縱的遊戲。七八個同學中獎下來,來來去去只剩下“有沒有喜歡的人?幾班的?叫什麼名字?”
輪到她時,所有人的目光都瞪在她身上,她站起身來,伸出手抓起那杯紅酒,顫抖着一飲而盡,臉上瞬間飛起紅霞。然後她看向關明玉,深深的呼吸一口氣,大喊道:“關明玉,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