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那幾個人，是在什麼車間工作的？”
幽幽的小手，又再次的搓起了手中的南紅。
“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應該是粗苯提純車間，而你們那個車間裡，很顯然，不管是工藝，還是勞動的防護措施，都沒有達到國家要求的標準。”
“丫頭，你說的一點沒錯。”
江偉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張黑黝黝的臉上寫滿了懊悔。
“咱都沒上過學，初中一畢業，就跟着爹出去打工掙錢了，對於這些，咱根本就是一點也不懂啊。”
江偉說着話，再度的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咕咚咚的猛灌了一通。
“不過，我最佩服的人，那就是我爹了，別看他老人家也沒讀過什麼書，可是，想起做起事情來，腦瓜絕對比你們這些大學生都不差。”
江偉說着話，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幽幽的身上。
“不過，你是咋知道這事的？”
“很簡單，苯提純車間，如果防衛措施不能達標的話，必然使的工作人員吸入大量的固體苯，而苯，又是白血病的直接誘因，所以，苯提純車間的人最先發病，是理所當然的。”
幽幽怡然自得的捻着手裡的南紅串珠說道。
“後來怎麼樣了？”
幽幽玩着南紅的手一滯，面容變得嚴肅了起來。
“再後來，不僅是粗苯提純車間，就連制苯車間，乃至於其他的輔助單位，也都開始有人得了白血病，到了這個時候，咱就是再笨，那也知道，這廠子裡肯定是有問題了。”
江偉繼續的開口說道。
“所以啊，那些還有些力氣，又有些關係的，乾脆就把這裡的工作辭了，直接跑去市裡的建築工地，雖然活累點，但是，掙得也和那廠子裡差不多。”
“如果人都走了，那麼，廠裡的產值，又是怎麼維繫的？”
我有些詫異的開口問道。
“你真笨，就連這種問題也都問的出來？咱們中國，最不缺的是什麼，就是幹活的人，我如果猜的不錯的話，他們應該是從河北的農村找來一批人幹活的。”
幽幽說着話，將自己手中的南紅珠串放下，卻是打開了自己手裡的坤包，從裡面翻出一隻木糖醇的瓶子，從裡面取出兩顆木糖醇，放在嘴裡輕輕的咀嚼了起來。
“不過，你們的矛盾，絕對不是不在廠子裡上班可以解決的。”
“丫頭，你簡直就是神了！”
江偉佩服的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一年過後，我們雙龍村，一個月內，就出現了十二個白血病的病例。從60多歲的老太太，到十幾歲的小娃娃都有，這一下，我當村長的爹可真的着了急。”
“應該是廢水的問題。”
幽幽嚼着木糖醇，斬釘截鐵的說道。
“爲什麼你可以這麼斷定，問題就出在水上面。”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問道。
“衆所周知，天津是個缺水的城市，咱們市區，用的都是從唐
山灤縣引來的灤河水，爲此，還特意在北辰建了一個灤水園，這個你不知道嗎。”
幽幽的語速很快，就像是連珠炮一樣。
“所以，他們這些位於城市邊緣地帶的村落，就只能自己打機井，用機井裡打出來的地下水直接做飯飲用。”
“然後，他們這個工廠裡的廢水，因爲苯超標，而且沒有經過處理就排放在了地裡，所以，就和機井裡用的地下水混合在了一起，而這些超標的苯，被人吃掉喝掉後，就誘發了白血病，對不對？”
好歹我也是讀過大學的大學生，經幽幽一提頭，我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點沒錯。”
幽幽閉上眼，繼續悠閒的嚼着口香糖說道。
“都說你們大學生不用出門，就知道天下事，今天我算是見識着了。”
江偉佩服的對我豎了豎大拇指，這才繼續說道。
“咱爹知道了這個事，卻沒有聲張，而是找來了鄰村的天明仔，那娃子在工學院上學，大學生，有見識，再加上他們村，也有人在廠子裡上班，和咱爹一談，立刻就對上了話。”
“天明？你說的是那個在河北工業大學上學，後來又給環保局寫公開信的那個馬天明？”
我已經看過了手頭的資料，雖然還理不清其中的脈絡，但是，對於其中的人物，也還算是記得比較清楚的。
“沒錯，就是天明仔。”
江偉點點頭，這才繼續說道。
“這天明仔，也真是個辦事的人，聽到爹和他這麼一說，立刻就從我們本地機井裡取了水，地裡取了土樣拿去學校化驗，沒有三天，就得出了結論。”
江偉頓了頓，將臉扭向了一旁的幽幽。
“結果就和這小丫頭說的一模一樣，土裡的苯超了標。”
“然後呢？你們就去找王誠毅談判了，對不對？”
我開口猜測道。
“是啊，一開始，是爹和我一起去的，直接去的王誠毅在市裡辦公的大樓找的他。”
江偉點着頭說道。
“當時王誠毅是什麼反應？”
許劍鋒扶了扶自己臉上的老花鏡問道。
“這個王八蛋，倒是肯接見我和爹，等看了爹帶去的文件以後，便直接把我支了出去，要單獨和爹談。”
江偉恨恨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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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知不知道談話的內容？”
自從江偉說話之初，許劍鋒便拿出一隻小筆記本，不斷的在上面記錄着什麼，他一邊寫，一邊相當認真的對江偉問道。
“知道，他把我支開後，就去辦公室後面的保險櫃裡取出了兩萬塊錢，給了爹，讓爹不要亂說，儘快把村裡的村民給壓下去，別讓他們鬧事。”
“這個王八蛋！”
我忍不住恨恨的罵了一句，這樣的傢伙，只是讓一個雷把他劈死，真的是太便宜他了。
他的工廠，害死了這麼多人，他居然想着用兩萬塊錢，就徹底的把事情壓下去？
“你爹答應
了？也接受了王誠毅的這個錢？”
許劍鋒瞟了我一眼，繼續波瀾不驚的邊問邊記。
“許大叔，我們老江家，從我爺爺那輩就開始當村長，一直當到了我爹這，你可以去雙龍村附近打聽打聽，有幾個不說我家人這人正派的？”
江偉霍然的站起身，怒不可遏的看向了許劍鋒。
“我爹和我說過，當年６０年捱餓的時候，他們鄰居的孤老家裡，窗臺上就晾着紅薯幹，可是，我爹寧可忍着餓，愣是沒動他們一點半點。這種錢，上頭那可都帶着血呢，我爹會動？你把我爹看成啥人了？”
“小江，你先別激動，我這只是例行問話，如果有什麼得罪之處，我向你和你爹道歉。”
許劍鋒停下了自己手中的筆，站起身，臉上寫滿了感慨。
“現在，像你和你爹這樣有良心的人，真的是越來越少了。小江，後來的事情怎麼樣了。”
“當時，我爹不要那錢，就是告訴王誠毅，讓他儘快的把化工廠搬走，要不然，就讓他法院門口見，當時和王誠毅直接就鬧掰了。”
江偉穩了穩神，坐下身體，拿起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水，這才繼續說道。
“再後來，也就過了三五天吧，王誠毅就讓我們鄉的鄉長出面，給我爹送來了二十萬，而且，還替他捎來了話，只要我爹能夠把這事給他擺平了，別讓鄉民們給他搗亂，那麼，不僅這二十萬是我們的，他還從城裡專門給我們一套房子。”
“他倒是真的挺會辦事的。”
幽幽撇了撇嘴，繼續用力的嚼着口香糖。
“這樣的條件，想的也夠周到，給了你們市區的房子，你們就可以搬走，一來避免給他繼續填麻煩，二來，也讓你們離開了那是非之地，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和家人染上病。”
“沒錯，這條件，如果給了一般人，比如龍尾村的村長馬建國，那可就答應了，這老傢伙，就是乖乖的拿了錢，帶着全家搬去市裡住了。”
對於幽幽的話，江偉顯然也有同感。
“可是，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我們老江家的人，那是絕對不會幹的！”
江偉豁然的站起身，眼中充滿了凜然的正氣。
“我爹活着的時候就說過，這錢，要是真拿在手裡，那上面那麼多的血，那是咒他斷子絕孫呢！”
“好！”
我忍不住的鼓起了掌，眼中不自覺的溢滿了感動的淚水。
江家父子，不過是一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農民而已，但是，他們的心，卻並沒有和當前的某些人一樣，被錢完全的矇蔽。
在他們心中，至少正義這兩個字，也都還是無價的。
在這一刻，我的心，完全爲江偉所折服，心中更是決定，不論如何，也一定要儘自己的所能幫他一把，替他要回公道。
“如果我猜的不錯，王誠毅的軟刀子捅不動你們，那麼接下來，他們就應該來硬的了，對吧？”
幽幽依舊波瀾不驚的嚼着口香糖，繼續波瀾不驚的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