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錯,林從容當然不是真的想請他,無論誰發現自己家門口有個人提着把刀成天四處晃悠,誰心裡都沒法塌實。
但家門口和家裡畢竟是兩個地方,別人僅僅只在你家門口晃盪,又沒真的衝進來,你也拿這人沒辦法。
林從容的本意是好吃好喝招待他一頓,然後放血送他一筆路費,叫他趕緊走人。可從昨天的情況來看,要送走他只怕沒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拉車的四匹健馬已被牽入迎賓處後面的馬圈中,林從容正坐在賓館裡一口一口慢慢嚥着苦茶。
苦茶的茶葉並非名品,隨便一家茶葉鋪裡就能買得到,他只有在心情最不好的時候纔會喝這種茶。喝這種茶你必須要知道忍,只有忍住入口時的苦澀,才能體味到接下來的芬芳。
只有極少數人能瞭解忍耐的意義,忍耐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那是一段很長而且痛苦的經歷。林從容只恨自己瞭解得太遲,因爲當他了解之後,很多事已無法挽回。
彪形大漢從外面走進來,垂頭站在一旁。
林從容看了看他,問道:“他們來了?”彪形大漢道:“是,他們來了,現在人已在外面。”林從容點點頭,放下茶碗走了出去。
外面的陽光明媚照人,夏紅葉的臉在陽光下,卻彷彿是用冰塊雕成的。
他的眼睛也一樣冰冷如刀鋒,林從容從這雙冷酷的眼睛裡明白了一件事,此時此刻講廢話已是多餘。他開門見山地道:“公子此來可是爲了十五年前的舊事?”
夏紅葉淡淡道:“不錯,我正爲了當年的事而來。”
林從容道:“既然如此,請隨我來,我們到山上慢慢說。”
夏紅葉道:“不必上山,這裡就很好。”這裡的確很好,林從容站的位置正適合拔刀,他的左手已握緊了刀鞘。
林從容略微笑了笑,道:“十五年前的事同公子你有什麼關係?”
夏紅葉道:“你想知道?”林從容道:“你若不願告訴我,可以不說。”夏紅葉冷冷道:“我來找你只爲了要算清一筆當年的舊帳。”
林從容道:“林某做生意一向講究公道,我要是欠了你的帳,就一定會還你。”
夏紅葉道:“怎麼還?”
林從容沉聲道:“欠錢還錢,欠血還血,欠命還命。”
夏紅葉道:“很好。”林從容又道:“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我到底欠了你什麼帳?”夏紅葉道:“你並不欠我的,你欠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幾乎快死光了。”
林從容道:“那麼說,你是在替別人要帳?”
夏紅葉點點頭道:“可以這麼說,因爲我和你一樣,也欠他們的。”
林從容嘆息一聲,道:“幾乎快死光,意思就是還沒有死光,看來我的運氣還不錯。”
夏紅葉冷笑道:“死光了難道不好,債主死了,欠的債豈不是不用去還。”
“非也,非也。”林從容搖搖頭道:“人活在世上,本就是爲了還債,欠了債卻還不了,豈非一大恨事。”
夏紅葉眼皮子在跳動,林從容的話就像一把刀,一下子就捅在了他的心砍上,他活着難道不是爲了還債?要是還不了這筆債,他註定要抱憾一輩子。
林從容看着他,緩緩道:“林某是個爽快的人,要是欠他們錢,我這份家業隨你擺佈;若是欠他們命,你只管來拿,我就站在這裡。”
夏紅葉緊緊咬住牙齒,緩緩道:“你不欠他們錢,也不欠他們命,只欠一句話。”
林從容疑道:“一句話?”夏紅葉道:“是的。”林從容眼珠子亮了起來:“要是真有這麼一句話,我一定能想起來。”
夏紅葉道:“你當然想得起來,十五年前有人給你送了二十萬兩白銀,就是爲了買你這一句話。”林從容眼珠子忽然縮了進去,夏紅葉盯着他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林從容失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夏紅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當年生意虧空,負債累累,加之平日裡揮霍無度,積蓄剩之無幾,急等着一筆錢來救命。恰好就在這時,有人給你送來了二十萬兩白銀,你即刻大喜過望,輕輕送送就將那句話對你爹講了出來,對不對?”
林從容額頭已流出冷汗,忍不住倒退幾步,要推測他收了銀子並不難,可二十萬兩這個數目他絕沒告訴不相關的人。
夏紅葉逼上前道:“你剛纔不是口口聲聲說欠錢還錢,欠命還命,怎麼現在反倒怕了!”林從容突然哈哈大笑,他笑着道:“這麼說來,我根本就不欠他們什麼,海盜滋擾民生、殺人越貨,我勸家父爲此請兵又何錯之有?”
夏紅葉冷冷看着他,道:“你的確不欠他們什麼,只不過欠一句話而已。”
林從容沉聲道:“那你打算要我怎麼還?”
夏紅葉道:“我要你講出送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人是誰。”
林從容道:“我對你說也無妨,只不過我也希望能明白一件事。”夏紅葉看着自己的刀,過了很久才問:“你想明白我究竟爲什麼要來管這件事?”林從容道:“公子是聰明人,你若是企圖套出家父貪墨這二十萬兩白銀的證據,林某就算是死也不會說的。人生在世,千債萬債也比不上父母的養育債,家父雖故,但他的名聲,我這個做兒子的必會不惜一切予以保全。”
夏紅葉緊緊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許久才一字一字慢慢道:“我剛纔已說得很清楚,我欠他們的,我來找你是爲了替他們算清當年的舊帳。”
林從容沉吟片刻,看着他慢慢道:“你的話我現在信了,沒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你既然來到這裡,那這件事馬上就會傳遍江湖,到時你只怕寸步難行,想要殺你的人必將多不勝數。”
夏紅葉冷冷道:“所以你最好對我講實話,我已殺過人,不在乎多殺你一個。”
林從容擡起頭,望向天上的白雲,淡淡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有個流雲堡。”
流雲堡,又是流雲堡!
夏紅葉驚聲道:“難道那二十萬兩銀子是流雲堡送給你的?”
林從容搖了搖頭:“流雲堡從來不給任何人送銀子,他們是替別人送的,至於出這筆錢的人究竟是誰,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你就算一刀殺了我,我也不知道。”
夏紅葉道:“流雲堡的五個堡主是不是都是女人?”林從容點點頭:“原來你也知道。”夏紅葉道:“她們是不是都還沒有嫁人?”
林從容道:“江湖中人傳聞她們的確尚未婚嫁。”
夏紅葉冷笑道:“據說她們都很漂亮,哪有漂亮女人十五年都沒出嫁的道理。”
林從容道:“十五年前的堡主一定早就嫁了,現在的堡主應該已換了新人,有可能還沒婚配。”
夏紅葉原本早該想到這一點,可他卻想不到十五年前流雲堡這個組織就已經存在了,也許更早。可以肯定,這個組織必定已在江湖上根深蒂固,在江湖上根深蒂固的組織必然會一套非常嚴密的規矩。而她們這一行的首要規矩當然是要替顧主保守秘密,夏紅葉若是想通過她們查出幕後送銀子的真兇,可能性幾乎爲零。
可是除非真兇自己跳出來找他,否則就算可能性爲零,他也只能拼了命去闖一闖。
他已沒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他問林從容:“流雲堡在哪?”
林從容又將頭搖了搖:“不知道。”夏紅葉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不知道?”林從容又擡起頭,幽幽道:“流雲浮在天上,可誰也不知道她們會飄到哪裡去,她們出現的時候,人人都能看得見,她們離開的時候卻絕不會在天上留下半絲痕跡。”
夏紅葉沉默片刻,又接着問:“要怎樣才能找到她們?”
林從容道:“不知道,她們若不想讓你找到,你永遠只能等,等着她們來找你。”
夏紅葉道:“哦,她們當年是怎麼找上你的?”
林從容的回答依然是不知道,她們好象突然就來了,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
夏紅葉道:“她們不讓別人去找,那生意又如何上門?”
林從容想了很久,才道:“我也想不通,但她們一定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法子。”他又笑了笑,道:“你也不必擔心找不到她們,只要你有心,只要她們還在江湖上走動,遲早總是會碰上的。”
夏紅葉點點頭,問道:“若換成是林老闆你,你要找她們,會用什麼法子?”
林從容在地上來回走了走,道:“當然是先打探打探她們最近在江湖上都有些什麼動靜,她們內部組織雖然很嚴密,但做的事情有時卻非常公開,所以要打探她們在江湖上的動靜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知道她們近期的舉動,便可以依此推測出她們近來活動出沒的大概位置。”
他說的非常合理,除此之外,眼下似乎已沒有比這更好、更可行的法子。
夏紅葉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他吐了口氣,問林從容:“你可知道她們最近都有些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