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姓夏,“紅葉”是他的名字,他的姓和名字都是女人給的。女人當然姓白,她當然有名字——白清鳳
白清鳳倚在小茅屋的門板旁邊,望着正對着她的那道柴門,神情竟有些憂慮。
夏紅葉看不見她的憂慮,他已走進了小茅屋右邊的房間。
昏暗的光線從夏紅葉身後照進了這間黑黑的屋子。屋子四周沒有窗戶,雖有昏暗的光線從門外射進來,但裡面依然是黑沉沉的。
黑沉沉的房間並不大,卻顯得比較空幽。除了擺在中間的一張矮几外,這裡再沒有別的東西。夏紅葉顯然看得到這張矮几,他立即走了過去。吸引他的當然不會是這張簡陋的矮几,而是上面放着的東西——一柄刀和一張捲起來的羊皮紙。
刀在鞘裡,羊皮紙已在夏紅葉手上。他終於可以修習上面的刀法,他興奮,他已下定決心一定要練成上面的武功,哪怕流再多的血、再多的汗也不足惜!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走進這間屋子,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殘酷,是多麼的不易!
夏紅葉用兩隻手輕輕攤開已經乾枯了的羊皮紙,每一個動作都很輕,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輕。他屏住了呼吸,他聽到了自己打鼓般的心跳聲。
羊皮紙完全被攤開,紙的最右邊用楷書寫着三個大字——破軍訣。
“破軍訣”三個大字的下面還有行小字,寫道:“破軍者,將也,士卒存死之司命。故爲將者當智,信,仁,勇。習吾術者務必謹記。”
這看起來這竟是一本兵書,兵書對夏紅葉來說當然毫無用處。夏紅葉只有往後再看,他終於舒了一口氣,原來這部兵書後面還附着十五篇刀訣。接着他便在幾前盤膝而坐……
夏紅葉走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冬日的黃昏本就來的特別快。他身上並沒有羊皮紙,羊皮紙還在几上,左手卻拿着刀,準確說應該是刀鞘,刀在鞘裡。
他徑直走到白清鳳身後,住腳,等待。
門板邊白清鳳似乎一直不曾移動過,她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依然望着柴門,眼裡依然有着憂慮之色。不知道是憂慮屋外紛飛的大雪,還是樹下清冷的土墳。大雪無情,土墳也是死的,又有什麼好值得去憂慮呢?
白清鳳問道:“你已全部記住?”
“我已全部記住。”夏紅葉過了很久纔回答。他又將羊皮紙上的文字回憶了一遍,確定自己真的沒有遺漏一個字,語氣肯定,他說話的語氣從來都是肯定的。
“很好,你回去吧。等到你練成了上面的武功,我在再去找你。”白清鳳閉上了嘴,顯然這是她對夏紅葉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夏紅葉拿着刀從白清鳳身邊走過去。他走過了門檻,走過了土墳,走過了掛滿冰錐子的柴門。柴門外幾隻細長的竹子向他“唰唰”地揮着手,送他離去,將他送進風雪裡。
這時雪下的更大,光線更暗,夜晚已來臨。
白清鳳站姿依舊,眼睛也沒有改變方向,仍然看着那道柴門。外面的雪花已將她的視線遮蔽,可她眼中的憂慮卻消失了。
柴門處發出“之、呀”的聲響,柴門已被人關閉,一名少女正朝着茅屋這邊趕過來。少女穿着件白色的皮裘,在雪地上小跑着,紅撲撲的臉蛋上洋溢純真、甜甜的笑容,她跑到白清鳳面前微喘着氣道:“姐姐,我回來了。”
木門已關閉,煙囪裡的積雪被通出散落在屋頂。然後從煙囪裡面冒出了夾着火星子的煙霧,小茅屋立刻溫暖了起來。
夏紅葉所處的山谷裡沒有小茅屋,更沒有煙囪。他仍然站在山谷裡,只不過這回他的手裡多了柄刀,但刀卻令他看起來更加孤獨,更加冷酷。
光陰荏苒,歲月在指間流過。
時間如流水般洗滌着人臉龐,沖刷着人的心靈。臉越洗越老,心卻有可能越洗越乾淨——時間會沖淡人們心裡的雲彩和迷霧。
秋已深。轉眼間梅花已又開了七次。
山風吹過,楓葉紛紛飄零,有的停在夏紅葉頭上,更多散落在夏紅葉腳下。
夏紅葉靜靜地站在山谷裡的楓樹下,站在無情的秋風中。他的目光同秋風一樣無情,漠視一切生命,甚至漠視他的自己的生命。秋天本就是個生命凋零的季節,黃櫨遍地、枯樹滿山,所目盡是淒涼。夏紅葉已看得太多太多,看着周圍的生命從開始到結束,看着它們一夜之間塵歸塵、土歸土,最終化爲烏有。他不想看,卻沒法不看,難道這就是生命的歸宿?
腳步聲響起,節奏和七年前一樣,卻比之七年前更加輕盈。
夏紅葉緊緊握住手裡的刀,七年來他沒有一刻放下,握刀的左手就像是用鋼鐵鑄成的。
腳步聲已停,來的人當然是白清鳳。
白清鳳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秋衣,在悲涼秋風中顯得即單薄又瘦弱。她的容貌並沒有改變,一眼睛依舊冷如秋霜。當這秋霜般的目光射向夏紅葉時,其中居然還帶着一絲詫異。白清鳳詫異的並不是夏紅葉的沉默與冷俊,而是他的鬍子。
夏紅葉的鬍子就如夏日的野草般雜亂不堪、蓬勃旺盛,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理,沒有剪,也許從來就沒有剪。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夏紅葉的衣物還是溼透的,雜亂的鬍鬚胡亂灑在胸前,看起來竟是十分狼狽。
女人都是注重儀表的動物,白清鳳也不例外。她穿的並不華麗卻十分整潔,對細節的把握也十分細緻,衣衫的每一處都非常合身,和她的身體都很相稱。她已經很久沒走進過這個山谷,難怪她會驚異。不過夏紅葉石像般的沉靜與冷漠還是令她很滿意,她擡頭直視着夏紅葉的眼睛,問道:“你可練成。”
“沒有。”夏紅葉的回答很肯定,因爲他的確沒有。
“哦。”白清鳳陷入沉默,夏紅葉的回答顯然令她很失望。“那你練了多少?”她只好這麼問。
夏紅葉冷冷道:“我已練完前面的十四篇,只有最後一篇尚未領悟。”第十五篇只有一幅很拙劣的山水草圖,連一個字也沒有,那副畫夏紅葉記住了,可是他實在無法將它與武功聯繫在一起。
白清鳳臉上突然露出奇異的表情,她當然知道夏紅葉說的是實話。她一掃剛纔的失望,變得莫明的興奮。她當然知道只需要練成前面的十四篇就足以縱橫江湖!曾經這部刀訣的上一代主人展纓也只不過練成了十三篇,就已經少有對手。爲了這一天她已等了十四年,夏紅葉比她期望的要高。她已經等不及要看看這刀法,冰冷的眼光頓時變得激動:“你使給我看看。”
夏紅葉的瞳孔陡然收縮,他的刀本不是用來看的,他的刀法絕不好看!他的刀是復仇的刀,白清鳳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破軍者,只爲達敵之首級。
可是他現在必須拔刀,因爲他看見白清鳳眼睛裡那股強烈的渴望,他從來沒有見過白清鳳如此激烈。
刀已出鞘,刀光如匹練,如電掣,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已被刀鋒無情撕裂。這地方好像變成了空的,只剩下刀光。寒光飛舞,楓樹也似因寒冷而瑟瑟發抖,楓葉飄落的更加頻繁,葉子還在半空就已被無形的寒氣所摧毀,碎裂。
白清鳳也在發抖,令她發抖的並不是跟前一閃一閃的刀光,而是夏紅葉的兩隻眼睛。這絕不是應該長在人身上的眼睛!這雙眼睛甚至比刀光更加殘酷,無論誰看了晚上都難免會做惡夢。她終於明白這刀根本不是用來看的,那一道道可怕的刀光就如同來自地獄的火焰,足已摧毀一切,把她的仇人全部送進地獄!
寒光跳躍,白清鳳的心臟也在跟着狂跳,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夏紅葉看起來就是那個人的化身,他們用着同樣的刀法,兩人用的刀法雖然相同,但使出來的效果卻絕不一樣!夏紅葉一臉醜惡的鬍鬚,在陰森的寒光中看來竟說不出的猙獰兇狠,他就像是一頭發了狂的野獸,無論誰也別想將其制服!
那個人在她面前,眼波卻總是溫柔的,那個人絕不會有如此兇悍的殺氣!
白清鳳再也無法忍受,兩隻腳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後退,直到背脊靠在一根樹幹上。她終於得以喘息,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喊出一個字:“停!”然後她就靠在樹幹上不停地喘着氣,冷汗從額頭一直流到頸部。
刀已入鞘,這世間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已停止,只剩下白清鳳貪婪的呼吸聲。夏紅葉靜靜站在原來的地方,收起了眼中的殘酷與兇狠,拔刀前後他簡直判若兩人。
爲了讓自己的氣息快些平復,白清鳳垂下眼皮、仰起頭、儘量緊靠着樹幹,看樣子,她彷彿正在享受一場驚險的惡夢。惡夢結束時,她就已完全平靜下來,她又看了夏紅葉很久,然後說道:“從今以後你不必再待在這裡,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