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有風,無月。
雪漸稀,漸小,風卻依舊。
雪花雖零,卻早已覆蓋了大地,淹沒了黃蘿枯草,壓低了枝頭,令山巒披上一層無垠無際的白色。
北風依舊凜冽、寒冷,席捲一切,在山谷中迴盪,呼呼作響。
黑夜更深,寒氣更重,可雪總算停了。雪終歸會有停的時候,北風卻仍在怒吼,不僅鞭策着衆生,同時也軀散了雲霧。
雲霧散去,一輪殘月卻上了枯樹枝頭。
月雖殘,卻明淨、潤澤,有如美女的臉。
月灑清輝,大地如銀,今夜無星,明月孤獨。雖然孤獨卻不吝惜她的光輝,將它溫柔的傳播,灑向人間。寒夜竟也因清輝的沐浴而變得溫柔起來,這時就連不識趣的北風竟也溫柔了許多。
少年正擡起頭,注視着孤獨的明月,冰雪般的眼睛裡竟透出一絲溫暖。是不是因爲在那蒼茫雲海間的明月已將溫暖灑給了他?如此寒夜,縱使滿月,其光輝也是清冷的,月亮終究不是太陽,更何況現在只是一輪殘月。
少年在山谷中,他已在這裡站了很久,久得足以忘卻世間的一切。無數個孤獨的白天、寂寞的夜晚,他都矗立在這裡,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他似乎已經成了這山谷裡的一尊石像,石像的眼睛裡哪來的溫暖?
是不是因爲他已冷漠了太久,這場雪也下了太久,難得今宵有月清麗如此?難得有如此清月相伴?人終歸不是石頭,所以少年的目光裡竟有了溫暖,也許他實在太寂寞了。
但是現在寂寞似乎已經離他而去。在他不遠處,有一棵梅樹。這裡是梅山,梅山當然會有許多梅樹,可是少年所在的這個山谷裡卻只有一棵,從他進來這地方就只看到這一棵。
梅樹託着厚厚的積雪,在風中輕輕的搖擺,彷彿正向少年細語、招手。它想告訴少年什麼?
一陣清香,伴着微風吹漾到少年身邊。梅花已然悄悄地開放,少年聞到了這個寒冬的第一縷梅香。
梅花芳香、美麗,她盛開的過程也同樣美麗、可愛。
若非有心人,誰會在這種見鬼的天氣裡,冒着嚴寒來欣賞她在苦寒中綻放?少年卻看到了,每一個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這種機會並不多,一年才一次,少年當然沒法移開自己的眼睛。他是不是也會和這梅花一樣在苦寒中綻放?一定會的,只不過他綻放的時候就註定有些人會凋謝!
天上有明月,地上有梅花,寂寞好像真的離少年已經很遠,可是明月總有消沉的時候。
寅時將近,北風驟起,蒼穹變色。寅時到,月沉陷,太陽未醒,天地間彷彿沒有一絲光線,除了黑再也沒有別的顏色,萬物都似在沉睡。
少年就在黑暗裡,不過他並沒有沉睡,他簡直一點睡意都沒有。他依舊注視着梅花,梅花亦不會因爲黑暗而沉睡。雖然幾乎沒有光亮,但少年依然看得很清楚,只不過少了一些清麗,而多了一份沉默。也許沉默的是少年自己,他豈非本來就一直沉默?
人若睡着了也許再也不會醒來,可是太陽一定會醒,所以黑暗也只是暫時的。現在太陽不僅醒了,而且還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跟頭,跳的老高。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一份潔白與寧靜,不忍破壞,只是默默放射出和煦的光芒,而將熱力收斂了起來。
北風稍停,和煦的陽光令寒梅看起來更加精神,更加有朝氣。可少年卻已將眼中的溫暖藏了起來,他又變成沒有感情的石像。石像全身上下都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片,看起來就像是用冰塊雕成的。
冰片蓋住了少年的衣物,少年的衣裳並不厚,甚至並不能用“厚”來形容,他穿的簡直不像是過冬的衣物。他的腳已完全被白雪所埋,他只要動一動就可以把雙腳從雪裡拿出來。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寒冷,認爲根本沒有拿出去的必要。還是他已經麻木,對寒冷麻木,對自己也麻木。
山風呼呼地吹着,風來自遠方,腳步聲也來自遠方。少年閉上了眼睛,每當他聽到這種腳步聲時,就會把眼睛閉上。
呼呼的寒風在山谷裡打轉盤旋,發出“呼呼”聲,“呼呼”聲裡還夾帶着枯樹、白草掙扎時所發出的“沙沙”聲。腳步聲、風聲、草木的掙扎聲,所有聲音一鼓腦兒地灌進少年耳朵裡,可是他卻只聽得見遠處的腳步聲,而聽不到身邊呼嘯着的風聲。
腳步聲很輕,節奏也並不快,是由一個女人發出來的。
女人現在就在梅樹的後面,也不知她是在看梅花,還是透過梅樹的縫隙看着少年,但她的目的當然不會是來這裡看梅花的。女人從梅樹後面繞到梅樹旁邊,這回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少年了。
腳步聲停,少年的眼睛睜開。烏黑的眸子裡透露出的是冷漠,彷彿萬古不化的寒冰,絕不帶一絲情感,遠離一切人間煙火。
這雙眼睛就像是刻上去的,刻在一張蒼白冰冷如刀削般的臉上。這雙眼睛現在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女人。
女人穿着臃腫的冬衣,衣白似雪,頸旁的衣領將她下半邊臉包圍着。女人的頭本來就不大,現被衣領包圍着就更顯小了,和厚厚的冬衣放在一起,看起來竟然有些滑稽。她的臉還是很年青,並未塗抹任何脂粉,頭髮也只是簡單的梳了個髻。她的美已用不着那些華麗的修飾,她就像梅樹枝頭的白雪:潔白,冷清。
她是來看少年的,現在卻沒有朝他看,她本不是來看梅花的,卻將眼光轉向了紅梅。紅梅點綴着枝頭的白雪,彷彿因爲有人欣賞而綻放出愉快的笑臉。可欣賞她的人卻沒有一絲笑意,甚至連表情都沒有。
女人在梅樹前大約站了一盞茶的時間,然後嘴角好似在抽動,她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梅花是昨夜纔開的?”她的聲音聽來雖然悅耳,但卻冷清。
“是。”少年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出口。語氣肯定,因爲他已確認無誤。這是個好習慣,如果你在說話前能先考慮一下,確認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許多原本不該發生的災禍與不辛也許就不會發生。嘴是是非的根源,聰明人通常多聽而少說。
“哦。”女人道:“你可看見?”
“是。”少年依然是經過考慮之後纔回答。
“你看見了幾次?”女人似乎只提問。
少年答道:“六次。”這次他考慮的時間更長,因爲梅花一年纔開一次,他必須想的久一點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每年都沒有錯過,他的語氣當然還是肯定的。
“六次,六次,六年了……”女人自言自語,她忽然將頭擡起來望向北方。北方是不是埋藏着令她心痛的回憶?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着,嘴角時不時輕微抽搐,也不知是在詛咒,還是在感嘆着那些無法忘記的往事。
女人美麗的眼睛因激動而不曾眨一下,她望着天空,絕眥入雲霄,她似乎想問天上的衆神。她有心事,她有太多的仇恨,可是她的心事、她的仇恨卻是天上衆神所解決不了的。接着,她便將目光由遙遠的北方移向了跟前的少年,也許能爲她解恨的,只有眼前這個沉默、聽話的少年。
只不過,在爲她解恨復仇之前,這少年必須要練成絕頂的武功!
報仇也許並不一定要靠高絕的武功,殺人的方法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用武力才能辦得到。但是如果仇人太多,就非武功絕頂不能成事!
她逼視着少年,似乎要將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看穿,看透。她看了很久,沒有放過一絲紕漏。可少年卻始終沒有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如此寒天居然連肌肉的抽動都沒有,連眼皮都不曾眨,眼珠也一動不動,竟真的成了石像。女人終於嘆了一口氣,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她想看到的豈不正是一尊石像?
她現在已經不能再等,等待的殘酷與痛苦她已忍受得太久,今天她終於看到了復仇的希望。於是她說了三個字,這三個字她等了六年。
她說道:“跟我來。”
(注:梅山這地方純屬本人虛構,本書中大多數地方都是虛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