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小屋裡燃起了油燈,屋子裡立刻變得明亮起來。
夏紅葉熄滅火摺子後,女孩子就走了進來。不太弱的燈光照亮了房頂,照亮了紙糊的窗子,照亮了窗子旁邊角落裡的那張又冷又硬的牀。
夏紅葉用刀柄指着木牀,道:“你睡這裡。”
女孩子道:“你呢?”
“我站着就可以睡着。”
“你真的能站着睡?”女孩子用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夏紅葉,但她心裡卻知道夏紅葉說的是真話。夏紅葉看起來並不像說假話的人,不像說假話的人通常都是聰明人,聰明人說起假話來卻比真話還要真。夏紅葉就算說自己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做夢,女孩子也不會懷疑。但他要是說自己即使不吃飯,肚子也不會餓,女孩子就絕對不相信了。
於是她問道:“大俠,你餓不餓?”她說話的口氣居然變得大方了起來。
夏紅葉無語,他雖然想說“不餓”,但是他晚上的確什麼也沒吃過,他即不想在別人面前說餓,也不想騙自己的肚子,所以只選擇能閉嘴。
女孩子冰雪聰明:“能把你的火石借給我嗎?”
夏紅葉從衣兜裡掏出了火摺子,女孩子立即興奮地說道:“我不會在這裡白住的,我帶來的籃子裡還有些雞蛋,我很會弄的,一會就好,你坐下來等下我。”她調皮地從夏紅葉手中抓過火摺子,一溜煙兒朝廚房鑽去。
夏紅葉竟然很聽話,他真的就在放油燈的小桌前坐了下來。
含苞待放,溫柔甜美的懷春少女;纖細、柔嫩、光滑的乳白小手;黃澄澄,香噴噴冒着熱氣的雞蛋,在這光線不太明亮的的小屋裡,夏紅葉突然升一絲邪惡的快感,甚至有了犯罪的衝動。不過這不正當的想法,在他腦海裡僅一閃即逝,倏忽間,他又變得風平浪靜,水波不興。
煎好了的雞蛋盛在一張乳白色青花瓷盤中,兩隻雪白如膏浴的小手正捧着瓷盤,準備將其擺上小桌。忽然!自油燈後伸過來另一隻手。這隻手輕輕地握住女孩子的柔胰,夏紅葉的右手,女孩子的左腕。
夏紅葉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隻春蔥般的左腕,平淡地道:“你很好。”
“你……你說什麼?”女孩子蒙了。
夏紅葉沒理會女孩子的疑惑,他接着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鳳。”女孩子似乎被問得不好意思,香腮上立即飛起兩朵紅雲,連手腕也忘記拿回來。
“好名字。”夏紅葉的目光突然從這隻美麗的手腕上移開,用兩道冰冷的寒芒逼視着女孩子兩隻水汪汪、正自害着羞的大眼睛,冷冷道:“你是謝京派來的,對不對。”
他的右手將女孩子手腕握得更緊:“他派你來幹什麼?”
“啊……什麼?”女孩子別過頭,手腕輕輕地往回掙脫。
夏紅葉站了起來,他的人也逼向女孩子,語氣比剛纔更加冷酷:“他們是不是讓你來打探我身份和底細,你究竟是誰?”
女孩子似乎感到莫名其妙,對夏紅葉的逼問顯得不知所措。她就像正在天空中快樂飛行的鳥兒,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突然沒有了翅膀。
夏紅葉語氣稍緩:“我不想爲難你,我可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但是這要看你能不能令我滿意,我剛纔說過‘你很好’,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他鬆開右手,毫無感情地看着這可憐的女孩子,就如同看着一隻喪失抵抗與逃脫能力的獵物一樣。
燈油已將燒盡,油燈卻比剛纔更加明亮,爲什麼即將逝去的東西總是會特別的美麗?
夏紅葉的眼睛明亮的就如同這屋裡的燈光,不同的是:燈光照映着女孩子的臉,夏紅葉的目光卻撥動着女孩子的眼睛。可憐的女孩子瞬間就換了副面孔,馬上變得不可憐,明亮的眼睛裡射出狡黠的光芒,細長的秀眉輕輕一挑,對夏紅葉甜甜地說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你不覺得一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隨隨便便就跟一個陌生男人回了家,是件很奇怪的事?”
夏紅葉在說謊!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之所以會想到這一點,完全是因爲剛纔他心裡升起的那股犯罪的衝動!他已發誓不能再犯**上的錯誤,上次的教訓與恥辱他這輩子也忘不了,自己爲什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犯同樣的錯誤?爲什麼?他突然意識到:從這個女孩子撲到他身前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引誘他,但他還不能確定,於是決定試探一下,結果他知道了答案。同時他還發現:原來說謊話可以套出別人的真話,說謊話的好處看起來要比說真話的好處要大得多。人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就開始並習慣了說謊,可是他似乎也忘了一點——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男人。
女孩子用兩隻白嫩、溫暖的小手,輕輕拿起夏紅葉那隻冰涼的右手,在自己泛起紅暈的粉臉上輕輕摩挲,細聲細氣地說道:“你說的沒錯,我不僅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然後她便放下夏紅葉的右手,開始輕解夏紅葉腰間的衣帶。她當然知道夏紅葉說的是什麼意思,她當然知道如何令男人滿意。可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突然發現自己燃起了從所未有激情與**,她不安的心正“砰砰”撞擊着自己的胸膛,自己彷彿真的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獵物,一隻弱小的羊羔!眼前的夏紅葉則變成了一座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高山,她已決定要把這高山踩在腳底下:任你多麼高傲,終歸還是要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
女孩子身高剛剛過夏紅葉的鼻頭,她解腰帶的時候,又要將腦袋低下,以至於後頸恰好完全暴露在夏紅葉眼皮子底下。
夏紅葉展開右手,看準女孩子後頸,化掌爲刀,輕輕一切,這個叫“阿鳳”的女孩子便兩眼一黑,昏倒在了他懷裡。他隨即將這具柔軟的身軀,輕輕地抱上了那張又冷又硬的小牀,拉下牀幔,然後轉身吹熄了油燈,走到門後。
門後的夏紅葉默然不動,兩眼微閉,掃淨靈臺,朝元五氣,調和內息,將聚集的真氣緩緩散佈周身。約莫半刻鐘後,直到他確認自己的狀態已達到頂峰,才睜開明鏡般的雙瞳,輕輕的推開雕花木門,身形一晃,竄進門外的黑暗裡……
小瓦屋不遠處有座小樓,小樓裡有個人,此時這人嘴巴正咕咕發着牢騷:“這小妮子真他媽有一套,害老子在這裡過乾癮。”
他剛纔一直盯着小屋紙窗戶上映着的兩條人影,隱約可以看見那個小點的人影倒在較大的那個人影的懷裡,然後就被較大的影子抱了起來,接着又熄了燈。他本能的往那方面想,過了一會兒又不見有什麼動靜,於是自以爲對裡面發生的事猜得**不離十,便一屁股坐在張大椅子上,嘴裡仍不忘瞞怨幾句:“別人風流快活,老子在這破地方望風……”他暈暈呼呼的,以至於夏紅葉從小屋子裡竄出來他都沒去留意,甚至夏紅葉跳進這間閣樓,將其敲得暈死過去他還毫無察覺。
從這間閣樓往下看去,夏紅葉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潛伏在黑暗中的另外兩雙眼睛。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鷹隼般向黑暗中的獵物撲去……
除了謝京外,街道上已沒有一個行人,就連一盞亮着的燈也沒有。
風已停,贛江城在厚厚的黑雲下彷彿沒有一絲光亮。穿過雲層的閃電夾着沉沉的悶響,斷斷續續如鐵畫銀鉤般在謝京的頭頂上隨意揮毫,贛江城也在這種隨意的節拍裡,斷斷續續地暴閃着藍紫色的強光。
謝京加快了腳步,他今天心情不錯,這幾天來難得有時間去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溫柔鄉。那是個不錯的女人,今年剛剛滿二十歲,高挑的身材,小小的嘴脣,細細的腰,還有那雙滴溜滴溜勾人的大眼睛,謝京一想到這裡就恨不得多長兩條腿。他不能再將這女人養在外面了,這些年總算是風平浪靜的走過來,這回也是有驚無險,他也應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他此去正是要告訴女人這消息,讓女人準備準備,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娶老婆當然要風風光光地熱鬧一翻,這種好消息當然是親自去說爲好。
他九轉八折,走街竄巷,一頭鑽進了一條深幽的衚衕裡。雖然現在是天黑,雲黑,衚衕黑,狂風驟雨頃刻將至,但謝京心裡卻是火一般的狂熱。在這樣的夜晚,那軟玉溫香般的人會不會把自己抱得更緊?他幾乎就要跑起來,只要再跑幾步就可以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將那溫柔的軟香摟在臂彎裡。可是他卻停了下來,因爲前面站着一個人。看到這個人,謝京立即掠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今晚豈非本就是個不祥的夜晚?他慶幸自己是帶了劍出來的,手中的劍使他馬上穩定了下來。
謝京對這個人道:“是你?”
“是我。”
“你怎麼在這裡?”
“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麼?”
“問你一句話。”
“你要問我什麼?”
“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去過離情島?”
“你說的是南海離情島!”一道炸雷在謝京腦袋裡猛然驚響!
他眼中突然透露出一股莫明的恐懼。“離情島”這三個字似乎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謝京足足退後了七八步,才勉強定住雙腳。
“十五年前,你去過離情島,對不對。”夏紅葉步步緊逼,他那張冷酷無情的臉也在紫色的電光下暴閃,忽明忽暗如豹子般詭異的眼睛後面,似乎深藏了無窮的能量。
“去過又如何!難不成你是離情門的人!”謝京提高了嗓門,他幾乎被夏紅葉這股逼人的能量壓制得喘不過氣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夏紅葉平靜地道:“拔劍。”
“你要殺我?我和你有什麼仇?離情門的人用的都是劍,絕沒有用刀的!你絕不是離情門的人!絕不是!”
謝京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只不過他萬萬沒想到來複仇的人居然是用刀的。如果列舉近三十年來江湖上發生的最大幾件事,離情島的滅門慘案,無疑是排在第一位,因爲這件事而死的人,他們的鮮血足足可以將廬山北邊的小天池染得通紅!
十五年前的謝京,糊里糊塗地就被捲進這樁血案裡。
當年那兩個人,那兩把劍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鮮血!當時慘烈的情景至今他還歷歷在目:兩道白虹般雪亮的劍光,在人羣裡“哧哧”來回穿梭;刺耳的金屬劈空聲無情揮灑着漫天的血霧,天地間只剩下無休止的殺戮,天地間彷彿都變成了血的顏色!謝京那時還年輕,他不想去碰那兩道製造鮮血與死亡的寒光,他不想死!他想逃,可是雙腳就像生了根,眼睛也似定了形,並不是因爲太恐懼,而是因爲太興奮!狂熱的興奮使他得忘卻了恐懼:能親眼看見如此高絕的劍法,就算立刻去死,又有何妨!他也是練劍之人,可是在這兩把劍面前,他感覺自己手裡劍竟完全是多餘的!凡是攙和進這件事裡的人沒一個能忘記那兩把劍!準確的說應該是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拔劍。”一道紫紅色,猛烈、耀眼的閃電自天空垂直劈下,在一聲驚暴的巨響過後,憋得早已發瘋的大雨頓時傾盆而下,四周響起了密鼓般的雨聲。
在閃電劈下的一瞬間,夏紅葉就如同站在紫紅色的血光中,他好象成了來自地獄裡復仇的使者!他已準備拔刀,可是拿刀的左手卻由於顫抖得太猛烈而無法控制,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殺一個人怎麼會這麼難?
謝京比他更緊張,他瘋狂地笑道:“凡是去過離情島的人你都要殺?”
“拔劍!”夏紅葉在怒吼,他的右手已握住刀柄。
“哈哈!……你就算殺到頭髮白了也別想殺完,哈哈……”謝京突然回頭,轉身拔腿就逃,撕心裂肺的笑聲伴着沉重的雷鳴,腳步聲也被淹沒在無情的風雨裡,他已完全失去拔劍的勇氣。
夏紅葉愣了一下,他想不到謝京居然會跑!他的人立刻就如同離了弦的疾箭,死盯着謝京窮追不捨,衝刺的姿勢就像獵豹一樣矯健、彪悍。機會只有一次,他現在只能用盡全身的力量,在謝京跑上大街之前將其殺掉。
夏紅葉完全可以在謝京轉身的一瞬間,一刀解決,可他錯過了機會。現在,他絕不能讓獵物再次從刀下跑掉!
這時颳起了風,大風颳起了漫天的水霧。極度潮溼、模糊的迷霧泡溼了兩人的眼睛,使得原本就很微弱的光線此時變得更加難以分辨。謝京意識到了這個機會,他立刻改變方向,提身向旁邊的院舍裡一躍。正當在躍起的最高處,準備落下時,耳畔忽然傳來一嗆沉悶的刀聲,他並沒有看見刀,但他知道這是刀聲,他什麼也沒多想,落地後又繼續拼命地朝前跑。可並沒有跑多遠,他的兩隻腳就已經踏進了鬼門關,他能聽見自己的脊樑骨碎裂所發出的聲音,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如流水般無情地離他而去,想抓也抓不住!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變黑,彷彿掉進了一個冰冷、陰暗、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就在謝京躍起的一剎那,他身後的夏紅葉也緊跟着撲躍而起,凌空抽刀。他能看見自己的刀光,在閃電映射下沒入謝京的背脊,這一刀實在太快,以至於刀鋒出來的時候,鮮血還來不及流出。
刀已入鞘,夏紅葉自半空中摔在了地上,摔倒在尚還有餘力奔跑的謝京後面。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這世間的一切彷彿都變得很模糊,剛纔的緊張已化作劇烈喘息,殺人絕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第一次尤其痛苦!
暴雨狂亂地衝刷着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他側着頭,讓自己躺在地上,因爲此時的他,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
深紅色尚還有餘溫的鮮血,自謝京屍體上流出,被雨水衝到了夏紅葉眼前。不算太濃的血腥氣,衝擊着他本來就在不停喘息的口鼻,一灘澀澀的苦水正在他腸胃裡翻來滾去。他略略擡起眼珠,看了看伏在地上的謝京,謝京正突瞪着眼球,死也不願把眼睛閉上。看着那張可怖、扭曲的面孔,夏紅葉終於忍不住拼命地嘔吐起來……
暴雨瘋狂地肆虐了一夜,清晨過後竟然有了陽光,柔和的光線照進了院子裡的小瓦屋。
阿鳳拖着發昏的腦袋從又冷又硬的小牀上坐起來,昨夜什麼也沒發生,她心裡居然有些失望。她茫然推開牀幔,就在剛準備站起來的一瞬間,原本散亂的眼光突然發亮,因爲她看見小桌上的雞蛋已經一點不剩,只留下個空蕩蕩的盤子。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忽然自心頭升起,完全取代了剛纔的茫然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