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夜色微寒,明月照窮巷,寒夜獨人歸。
夏紅葉走在陰森的小巷裡,歸處就在小巷的盡頭。清澈的月光撒在夏紅葉安靜的臉上,他的臉亦清澈如水,可他的刀卻被埋在黑暗的陰影裡,他的腳也走在月光撒不到的地方。
巷子裡很安靜,看不見燈光。住在這裡的人都不富裕,他們爲了節省那一點過夜燈油,通常都早早地睡下。他們白天辛苦勞作,到了晚上也捨不得點燈,他們的生活即簡單又枯燥,如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種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夏紅葉沒有點燈,他一進門就躺在牀上。牀又冷又硬,但他現在只想躺下,他睡不着,因爲他有心事,躺在牀上不僅可以睡覺,還可以讓思緒盡情的泉涌:謝京現在在幹什麼?這幾天他一定戒備的很嚴密,自己該怎麼做?白天那個在路邊小攤前喝米酒的中年男子;坐在澡堂外那兩個搭着白毛巾的胖子;那個挑着扁擔給人刮鬍子、修面的小夥子,他們一直都在盯着自己,城裡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說不定現在就有人正在外面監視着這間小瓦屋。爲什麼自己一來,這裡就連死了兩個人?是誰做的?今天在街上見到謝京,他有把握一刀就能殺了他,可爲什麼又不能讓人看見?接下來應該如何做?白清鳳去了哪裡?
想到白清鳳,他就想起在梅山小茅屋裡的最後一個夜晚,白清鳳爲什麼要那樣做?
月光從窗外流進小屋,透過小牀,停在了夏紅葉的大腿上。今夜月光和那晚如此相似,蝕骨消魂的夜晚彷彿就是昨夜,可是那畢竟已經是昨夜星晨昨夜風,不復可追,連想一想都會認爲自己是在犯罪。
夏紅葉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可這種罪惡感卻令他覺得更刺激,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已有了反應,沒辦法停下不想,那如銀的月光看來竟是如此的邪惡!夏紅葉的腦袋此刻就像是個上了發條的西洋鍾,發條擰的緊緊的,中間的軸卻突然脫落,以至於整個鐘錶頓時完全崩潰。他的心緒也如大海里的潮水一樣起伏不平,身體燥熱涌動,呼吸也變得急促低沉,他立刻從小牀上蹦了起來,奪門而出,快速穿過狹長的小巷,跑到了大街上。
寒冷悽迷的夜空中,一串粉紅色的燈籠正在風中起浮,搖擺。
燈籠有三個,透過燈籠裡射出來的昏暗光線,可以看見每個燈籠上都寫了一個字,從上往下念分別是:“杏”“花”“樓”。晃盪的燈籠下有幾個晃盪的人——女人。她們身穿香薰的羅衣,手裡拿着粉紅的桃花團扇,晃盪在進進出出的人流中。進出的人無論是高大英俊,還是矮小丑陋,她們都付予盈盈笑臉、燕語嬌嗔。
杏花樓的對面,三三兩兩的停着些轎子,轎子旁的轎伕正聚在一堆議論着錢和女人。雖然他們沒錢進到樓裡找女人,但他們可以幻想,可以藉此打發這見鬼的等待。夏紅葉就站在這些轎伕後面,他不明白自己的耳朵怎麼會被這些粗俗、鄙陋的話語所吸引,難道自己也和這些低俗的人一樣?當然一樣,他也是個年輕的男人,只要是男人,都會有那種最原始的需要。他兩眼一刻不停,盯着燈籠下幾個搖晃的女人,**的火焰令他渾身的血流加速,**的煎熬從未像現在一樣,來的如此強烈!
他知道怎麼解決這種痛苦,可是他卻不想那樣做,從今以後他都不能那樣做。他現在有錢,足夠他進去找最好的女人,他已決定到樓裡去,到誘惑裡去。他的心已經飛進**裡,可是他的腳卻無法移動半步,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沉浮,呼喊:“你不能去,你不能墮落!”這聲音聽起來像他自己的,又像是白清鳳的。
冷冷的夜風吹過他已微微發紅的臉頰,他身體裡那一團燃燒的火焰在涼風中漸漸地變弱,變小。他已完全平靜下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疲憊過,整個人彷彿已被抽空,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那張又冷又硬的牀上。他已準備轉身離去,右腳剛剛踏出,可是馬上又收回,因爲他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不遠處的一頂轎子被人一腳踹飛到一旁,“乒”的一聲被砸得粉碎。接着夏紅葉感到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人被懸在了空中,身體也在不停的搖晃,一陣打雷般的聲音在他耳邊爆炸:“小子,你也想進去!是男人就給老子拿出點爺們的樣子來,連女人都不敢碰,老子看到沒出息的孬種就氣不打一處來。”
黑金剛丁雄大聲吼道:“不敢進去就給爺爺滾得遠遠的,別掃我們兄弟的興,呸。”一口濃濃的唾沫噴得夏紅葉滿臉都是,接着這黑漢子兩手用力向前狠狠一推,將夏紅葉重重地扔在地上。
夏紅葉被搖晃得頭暈腦漲,死狗般趴在地上,兩眼冒着金星,耳膜也被剛纔打雷般的喉叫聲震得嗡嗡作響,鼻尖還殘留着丁雄滿嘴噁心的酒臭氣,令他幾欲作嘔……他的身子突然僵硬,滿腔怒火已不可抑制地被點燃,越燒越旺。他用衣袖拭乾臉上的唾液,佈滿血絲的雙眼冷冷地看着丁雄,一聲不吭地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握刀的左手不停顫抖,周圍的空氣似已凝結,變得說不出的沉悶、壓抑。丁雄兩手按住銅棍,兩眼瞪着慢慢爬起來的夏紅葉,就像在看一條受了傷的餓狼。沒有人能受到如此侮辱而不發怒!丁雄已做好準備,隨時將短棍砸向夏紅葉的腦袋!
夏紅葉終於完全站起來,他變得異常冷靜,豹子般殘酷的眼睛死死盯住丁雄的咽喉,憤怒的極點豈非就是可怕的冷靜?丁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咽喉彷彿被一把無形的鐵嵌牢牢夾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兩條腿也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剛纔的酒勁在這一刻完全消失無蹤。他瞬間將勁氣佈滿全身,兩手青筋驟然暴起,緊抓着銅棍,似有千斤**,一觸即發之態……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我六弟生性鹵莽,酒後失禮衝撞了公子,我在這裡爲他陪不是。”笑面虎朱大爲從丁雄後面急急忙忙趕來,將丁雄拉到一邊,兩手作揖,低頭彎腰道:“請公子消消氣,別跟這黑老粗一般見識。我在杏花樓預備了桌上好的酒席,叫了最好的姑娘陪酒,全當爲公子賠罪,還請公子賞光。”他那張笑容可鞠的臉就像短鼻子哈巴狗一樣,讓人看了很難再發火。
“哼。”夏紅葉從他們身邊慢慢的走過去。他難道真的一刀殺了丁雄?他並不願殺人,特別是殺丁雄這種人,像丁雄這樣的人根本就不佩令他發怒,他發怒的對象只能是他要殺的人,對丁雄這樣的人發怒簡直就是一種浪費!他現在只怨恨他自己,他恨自己連**都剋制不了,他發誓這樣的事情絕不能發生第二次,這次只當是交了一次學費。於是他便轉身向黑暗裡走去。
“等一等。”
夏紅葉停下,並沒有回頭。他的刀,以及他的下半身都已陷入黑暗裡。
聲音沙啞而沉悶,沉悶的就如同這黑夜。黑夜般的聲音又響起:“我想看看你的刀。”
“我的刀不是用來看的,也不好看。”夏紅葉的聲音從黑暗裡傳出來,傳到了拼命三郎周斷的耳朵裡。這聲音彷彿變成了一把刀,刺穿了周斷的耳膜,挑撥着他的心絃。
“我若一定要看呢?”他一定要看這把刀,他喜歡拼命,只要他想要的,他就會拼命的去得到。
“我勸你最好不要看。”夏紅葉的腳步又開始向黑暗深處移動。他說話的語氣誠懇,可在別人耳朵裡這就是**裸的挑釁。
在周斷的耳朵裡,這不單單是挑釁,也是對他的藐視。他無法容忍別人對自己的藐視,他拼起命來,這條命就好像是別人的,現在他已決定拼命。
他曾經做過鏢師,有一次運送一批貴重物品經過太行山時遇上了劫匪,劫匪的人數足足是他們的十倍。和他同行的鏢師、趟子手一個都沒能活下來,他卻活了下來,因爲他敢拼命。他還清楚的記得自己單刀匹馬殺出一條血路,混亂中下鄂被一劫匪頭目砍中,那頭目正欲乘勝追擊,他反手一刀就將那人的頭顱砍了下來,斷頸的鮮血如噴泉般濺出,將他的滿臉乃至整個上半身濺得到處都是。他就像個嗜血的魔鬼、地獄的殺神,所到之出皆爲之喪膽,無人敢阻攔。每次回想起當年那一幕他就會熱血沸騰,他就要喝酒,找女人,甚至殺人。現在他彷彿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嗜血的魔鬼,而夏紅葉則成了那個劫匪頭目。
“嗆”雁翎刀已出鞘,詭異的刀鋒在黑夜裡化作一道閃亮的銀芒,直刺向夏紅葉的頸後。
夜寒,刀光更寒,夏紅葉感到頸後正有一股強烈的寒意朝他逼近。五尺,四尺,三尺……夏紅葉頸後的肌肉已收縮突起,他的刀還在鞘裡,腳步也沒有停下。雁翎刀離目標越來越近,三寸,兩寸,一寸。可是就差這一寸,這一寸的距離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樣遙遠。夏紅葉雖然只是在向前走,而且看起來並不快,但周斷卻始終無法突破這一寸的距離。力已盡,氣已竭,雁翎刀已失去光芒,刀鋒也停止衝刺。夏紅葉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下,他的後頸離刀鋒越來越遠,終於完全消失在黑暗裡。
周斷屏住呼吸,對着黑暗道:“好快的步法。”
黑暗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你不是真的想殺我,出刀並沒有盡全力,所以你慢了。”
朱大爲問周斷:“你剛纔爲什麼不用全力?”
“我只慶幸剛纔沒有使上全力。”周斷嘆道:“否則我將再也沒有命可以拼。”
後面的丁雄已經完全清醒,他是不是也在慶幸剛纔那一棍沒有敲下去?
“這兩天發生的事絕不會是他做的,以他的武功根本不必在背後偷偷摸摸地下手。”周斷舒了一口氣,大步朝杏花樓走去,雖然人沒有殺成,但還可以去找酒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