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進大營的海水雖然沒掀起驚濤駭浪,卻連綿不絕地層層遞進,用不了多久,整座軍營就會被海水覆蓋。天知道涌進軍營的海水會漲多高,我也不敢去賭待在軍營當中會不會遭到滅頂之災:“快,往山上跑!”
董大海早就已經懵了:“兄弟,咱們從哪兒上山啊?兩面都被水給圍了。”
“從炮臺方向上山。”
我拉着董大海往炮臺方向跑時,董大海忽然喊道:“你看那邊是不是臺階?”
我順着董大海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時,隱隱約約地看到幾段順着山勢蜿蜒而上卻又斷斷續續的階梯。
那條石階如果沒被摧毀,應該從山腳一直通往石崖,可是現在這條石階卻被清軍炮火連續截斷了幾次,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條被人斬成了數段的巨蟒,散落在山坡上。
“上去再說!”我回頭往涌動的海水看了一眼,帶着董大海快速衝上了石階。我跨過一段斷開的石階,本能地向下一個石階走了過去,等到我再往前看時,面前的景物卻變成了寂靜的軍營:“我什麼時候轉的身?董大海,董大海……”
原先一直跟在我後面的董大海現在卻站在另外的一段石階上,與我隔着十多米的距離,帶着哭腔道:“你是人是鬼,怎麼一下飛出去了?”
飛出去?我明明記得自己就走了幾步,怎麼會飛出去?
“我是人。咱麼一起走了這麼長時間,你還看不出來我是人嗎?”我轉身往董大海的方向跑了過去,後者嚇得撒腿就跑:“你別過來,你先等會兒。”
我只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盯住了董大海的背影。
人在逃命的時候,通常會用最快的速度按直線逃生,除非前面被什麼東西擋住了纔會拐彎。董大海從石階上跨出去之後,卻一路往左,跑向了另外一段階梯,直到他踩上石階,又莫名其妙地轉身往我這邊跑了過來。
我只是挪了一下身子就擋在了董大海面前。衝過來的董大海乍一見我,“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神仙,老神仙,我董大海一輩子沒幹過缺德事兒,您老開恩……您老開恩饒了我,我上有……”
“閉嘴!”我擡腿一腳把董大海給踹倒在了地上,“你好好看看我是人是鬼。”
“你你……”董大海連說了幾個“你”字,“您老法力高強、神通廣大,就別耍我了。要不然,我怎麼能跑到你前面?”
我把董大海揪了起來:“你現在睜大眼睛看着,看着我往前走。”
“我不敢,我不敢……”董大海嚇得連頭都不敢往起擡。
“你敢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摳出來。”我揪着董大海把他給按在石階上,自己往石階上方怕跑了過去。
這一回,我沒擡頭看路,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腳尖。按照他走出去的路線來算,大概十多步之後,他就能停在跟下一段石階平齊的位置上,可是他的腳尖卻偏偏頂在了下一段臺階邊緣。
下一步,他該轉身了?
我故意把腳尖一沉,前腳狠狠踩在石階的邊緣,後腳猛然繃直,把全身力道沉向腳尖。按照常理,這個姿勢在沒有外力推動的情況下應該紋絲不動,可是我擡頭時,卻看見了本來應該站在我身後的董大海。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山,肯定是上不去了,這裡是被佈下了迷陣。如果葉尋在,我們或許還有上山的可能,可我自己就只能選擇向別的地方逃生。
當初,寧海營炮轟石階,說不定就是因爲沒法衝上山頂,纔想用炮火強行開路。可是那一營人馬卻仍舊被攔在了山腰之下,他和董大海已經沒有時間研究怎麼上山了。
我衝到董大海身邊:“往回去,看看那邊能不能下山。”
“往回?有鬼……”董大海剛一回身就嚇得坐在了地上。
原本沉進黑暗中的軍營不知道什麼時候豎起了一支支用木根紮成的燈架,被三根木棍支起來的黃銅火盤上火光暴卷,將整座軍營照得一片通亮。
地上涌動的海水最少也已經超過了半米,大片紅頂軍帽浮在水上,隨波逐流地向軍營深處緩緩而來,乍看之間就像是將士歸營。
“起來!”我拽了一下董大海,後者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別別……我起不來了……”
“那你就等死吧!”我把刀鞘背在身後,單手提着長刀縱身躍進水中,蹚開過膝深的海水向軍營背後飛奔而去。
海水從斷崖方向的營門涌入軍營,左側山坡沒法向前,軍營右側雖然沒發現什麼危機,但是那裡卻架着兩座炮臺,這就意味着寧海營也曾對那個方向嚴防死守。我不敢去賭那邊能不能脫困,只能衝向相對安全的後營。
我跑出十多米之後,董大海哭喊着從後面追了上來:“兄弟,你等等我,別扔下我……”
我就是爲了嚇唬董大海,並沒有把他扔下來的意思,聽見他從後面追來,立刻停下腳步。
我轉身想接董大海的瞬間,卻看見四頂被火光染紅的軍帽像是見血的鯊魚,拖拽着人字形的波浪,直奔董大海身後悄然襲來。
“小心!”我幾步趕到董大海身前,伸手抓住對方的衣領往自己身後一帶,右手上的長刀也跟着向一頂軍帽劈落下去。貼水閃過的刀光直透水面之間,浮在水上的軍帽一分爲二沉進水裡,其他三頂帽子也在刀鋒帶起的水花之下翻向水底。
帽子下面沒人?
我僅僅一愣就發覺不對。被我拽到身後的董大海怎麼沒了聲音?
等我回身看時,水面上出了一圈圈漣漪,哪裡還有董大海的影子。
我立刻跨前一步,把手插進漣漪中心向水底摸了過去。我手指剛剛碰到帶着拉鎖的衣襟,立刻化掌爲爪攥住對方衣領猛然向上提了起來。
可是這一次董大海卻顯得異常沉重,直到我把人拉出水面,才發現有人從董大海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對方手中的短刀正好壓在董大海脖頸邊緣,只要稍稍一動就能讓人血濺當場。
我不但沒有鬆手,反而一鼓作氣把董大海硬給拽了起來,自己隔着董大海的腦袋與他身後之人對視在一處。
對方的半邊腦袋剃得錚亮,腦後拖着一條清朝人的長辮,辮梢在脖子上連繞了幾圈。他的面孔竟然和圓臺上的總兵一般,同樣是翻動着淡淡金色的乾屍。
我不等兩人站穩就放開了抓着董大海衣襟的左手,手掌順着董大海的領口向上一揚,直接扣住了清兵的手腕,猛力向外一拉,自己也跟着往後退出一步。
早就已經快要窒息的董大海順勢跪在了水裡,我卻在拽開清兵手掌之後猛然跨前一步,揚起腦袋往清兵頭頂上猛磕了過去。
我身高一米八五,本就比清兵高出了不少,加上前衝的力道,兩個人額頭上頓時爆出了一聲像是石塊撞擊般的巨響。我頭頂鮮血崩飛之間,對面清兵也控制不住地往後退出兩步。
“殺——”我不等對方站穩,就將長刀高舉過頂,直奔清兵頭頂劈落而下。還在倒退的清兵雖然躲過了斷頭之災,卻被刀尖划進了眉心。猙獰刀口瞬間從他頭頂拉向了下顎,對方也仰面倒進了水裡。
被屍體推開的海水再度聚攏之間,水面忽然浮起了一層煤油般烏黑的漬跡。
我來不及去想那是不是對方身上涌出來的血跡,趕緊拽起驚魂未定的董大海向軍營背面一路狂奔。我們倆人還沒跑出多遠,順水而來的軍帽就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圍攏了過來。
董大海一邊跑一邊回頭:“兄弟,快跑,快……鬼兵追上來了!”
我其實也在回頭張望,不敢跑得太快是因爲兵營深處還坐着一個武將。變成乾屍的清兵能出水殺人,那個武將難道就不能統兵再戰?
可是,順水而來的清兵已經封鎖了我們的退路,我們兩個就算想要回頭,也衝不出重重包圍。
我忽然加速之間,董大海卻一腳踩上了沉在水裡的軍刀。那把長刀原先卡在石頭縫裡,刀刃正好向上翻起,董大海腳下一滑,腳掌就順着刀刃滑了過去。刀刃瞬間割開了董大海的鞋底兒,直接切進了他的腳趾,董大海慘叫着倒在了水裡。
四具清兵的屍體同時躍水而出,舉槍往董大海的身上刺了下去。聽見董大海慘叫的我早就已經回過了身來,反手一刀橫斬對方鋼槍。
四支槍桿先後被長刀削斷崩飛遠處,摔進水裡的董大海也連爬帶遊地從我背後水裡鑽了出來。奇怪的是,被我一刀斷開長槍的清兵並沒有繼續追擊,反而是蹲下身形重新潛回了水裡。
四頂漂浮在水上的軍帽立刻分成兩邊繞過我往他背後方向包抄了過去,後面大批清兵軍帽隨着水波蜂擁而至。
我回身之後猛一低頭鑽到董大海腋窩底下,單手摟住對方雙腿,將人橫背在身上繼續狂奔而去。軍營背後的山崖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可是我卻不知道那邊有什麼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