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還有李蔡,周平。
下午剛見過的董夫子也在。
其身後跟着名揚後世的史學大家司馬遷,一身青袍,面容略嚴肅。
此外還有大司農等九卿中的幾個人,以及丞相麾下的長史,司直等官吏,人不少。
霍去病來到武將那一列首位,挨着皇帝的右手邊坐下。
皇帝把桌上一個木托裡放的水果,推到了他這邊。
霍去病發現木託上有個石榴。
這在眼下還是稀罕物,從西域傳過來的。
石榴剝開了一半,露出鮮紅水潤的果肉,顆粒分明。皇帝顯然剛嘗過,剩下一半就推給了霍去病:“你嚐嚐,西域之物,頗甜。但果核多,肉少。”
霍去病向來不跟皇帝客氣,探手取了水果來吃。
他知道皇帝愛吃葡萄,所以沒吃石榴,專挑盤子裡的葡萄拿,一顆接一顆薅下來送到嘴裡。
皇帝伸手默默把果盤端走了:
“你從西域打仗回來不久,是不是吃過這叫安石榴的果物?你不吃此物,專盯着朕愛吃的葡萄,都讓伱吃光了。”
皇帝心情不錯,把葡萄藏起來後,又道:
“西域朝貢之物,涉及果蔬,味料,牛羊製品等等。朝內諸公,都建議將果蔬種子在我大漢境內試種。”
“近來西域各國皆入我漢土,此爲舉國歡慶事。
往昔匈奴轄制西域各國,每年朝貢所獲,是匈奴收穫最豐的一部分。而今不僅西域歸我大漢,西匈奴也被去病收降,此事至關重要。”
西域和西匈奴歸漢,正是漢和匈奴真正的轉折點。
此消彼長,從此攻守之勢易主。
皇帝侃侃而談:“昨日匈奴遣人到北關,告知大將軍,想重提和親之議,這次卻是他們想將匈奴的單于女兒嫁過來。
還特別指明,朕若願意納妃最好,否則嫁給去病也可,哈哈。”
衆人都明白過來,皇帝如此高興的原因。
漢開國時因爲收拾了秦末的爛攤子,國力不支持大規模與匈奴開戰,所以委曲求全,和匈奴和親。
皇帝,宗親,衆臣一直視之爲最大的恥辱。
近年漢國力日盛,在和匈奴的交鋒上連戰皆捷,逼的匈奴要反過來再提和親。
無異於洗刷了漢初的恥辱。
皇帝少見的喜動顏色,問霍去病:“匈奴的單于之女,你可要嗎?”
霍去病哂道:“此爲匈奴戰敗的緩兵之計,臣不喜匈奴女子。”
皇帝不出所料的轉開話題:“封禪諸事正在準備當中,還要一段時間。朕打算舉行一次秋獵,與衆卿出去活動活動。”
皇帝心情好,要帶文武百官出去搞團建。
狩獵,各級官吏府上設宴,觀賞歌舞,博戲,填詞作賦,都是漢時主要的交流娛樂方式。
長安城內幾乎每日都有官員設宴,狩獵則是權貴階層的大規模活動。皇帝每年固定有兩到三次,帶領宗室,羣臣參與。
狩獵也是許多人展示的機會,希望能引起皇帝注意,爲入仕爭取個更高的起點。
皇帝又和羣臣談及各類國事,到霍去病和董仲舒從宮裡出來,已是天色擦黑。
霍光在宮外,守在車駕旁等候董仲舒。
“子孟,你與霍侯去吧,若晚了,就住在侯府,明日來太學找我便好。”董仲舒說。
霍光欣然答應,對登車的董仲舒執禮,恭送車駕遠去。
霍去病對身後的近衛道:“我們去城裡走走。”
囂旗勝等人當即換了常服,一行人出未央宮北門,來到長安鬧市。
驕陽將落。
長安的主街區,喧譁熱鬧,行人接踵。
這一時期的長安,可說是天下首善之地,不論是熱鬧程度,還是建築規模,售賣之物,所見所聞的新奇,都對初來長安的霍光,形成了很大的衝擊。
霍去病邊走邊道:“我大漢正處在對外開疆拓土,對內改革舊弊,勵志圖新的時期。”
“陛下有雄才,亦有野心。但還需要匹配的國力做基礎,才能讓大漢快速發展,越來越好。”
霍去病以後世縱觀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當下。
武帝初期,中期,乃至後期的對比,他很清楚。
眼下還不需要對霍光說太多,適當引導。
“西域諸國歸漢,長安是最先有變化的地方,傳過來許多我大漢原本沒有的東西,以後還會越來越多。”
霍去病道:“你要牢記天下不止有一個大漢,視線多往外看,才能減少固步自封。”
霍光恭敬道:“兄長的教誨我都記下了。”
一行人在街上走了不久,遇到兩個熟人。
張次公和李敢,一身便服,身後跟着幾個侍從。
李敢從年前便去西關,這次在霍去病從西域回來後不久,也回到長安輪休。
不過往昔張次公是衛青麾下將領,李敢則跟隨其父李廣,屬於軍中老派系的固有階層。
兩方分別處於不同山頭,張次公和李敢從來沒有往來。
眼下霍去病開疆拓土,屢次出征,很大程度上轉移了漢軍內部的矛盾,讓槍口一致對外。
李敢已經很明確的投到霍去病麾下。
上行下效,下邊的部衆也與其廝混在一起。
漢軍內部的派系之分,日益模糊,已近乎不存在。
霍去病看見倆人一起在街上閒逛,略欣慰,但旋即發現李敢眼神躲躲閃閃,意識到不太對。
“你們倆在一起,要做什麼?”
張次公幹脆湊上來,準備把霍去病拉下水:
“李敢初歸,我帶他去洗洗身上征戰回來的殺氣。”
“洗洗?用什麼洗,去哪洗?”
霍去病道:“你倆要結夥去嫖?”
李敢以袖掩面,有種逛窯子遇上頂頭上司的尷尬,臉色漲紅。
他長得濃眉大眼,往昔從來不去女閭這種地方尋歡作樂。
這次是聽了張次公的蠱惑,他說那些女子,人手一樣絕活,什麼掐龍、打花、捶坡、滾鳥蛋,驢拉磨,白雪壓頂,什麼遛八彎,踩屋子,出條等等手段。
一人一門手藝,要是能全嘗試一遍,能萎靡不振多日。
李敢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聽得目瞪口呆。
他在外征戰數月,一身陽氣真如鐵,心潮激盪下,就答應跟着去看看。
想不到出門撞上霍去病。
“郎中令,我就去看看,真的,就只看看…”李敢扭捏道。
張次公哂道:“你剛纔可不是這麼說的。”
又對霍去病道:“你去不去?北里那邊來了兩個西域女子,歌舞雙絕,那腰扭得能把人骨頭磨斷。”
“西域來的女子,到長安……做這個?”霍去病意外道。
行業內卷這麼厲害,與時俱進到了這種程度?
西域的商業,貿易,水果,牛羊等物傳過來的同時,這方面也有人才引進?
張次公道:“西域胡女來長安有半月了,名聲早就傳開,只有你不知道。
但她們不陪客,只每晚出來跳兩曲胡舞,舞姿風騷。有時還會約客人入屋獨處,但也只跳跳舞,拉一拉西域的胡琴,不過夜。
整個長安的風月客,都在猜測誰能先拿下這兩個女人的頭籌。”
張次公擠眉弄眼:“去病,你若出手,比誰希望都大。”
霍去病瞅瞅一邊的霍光,怕帶壞了弟弟,邁步欲走。
張次公壓低聲音道:“你真不去,可別後悔。我告訴你,平康坊有個你絕想不到的人也在。”
霍去病哂道:“除了你,劉相他們幾個,有誰是我想不到的?”
張次公附耳說了個名字,霍去病大吃一驚:“你說真的?
他如果去,不會改變形貌?怎麼會被你發現?”
張次公指了指鼻子:“你該知道我的本事,他確實改變了形貌,但我能聞出來,絕不會錯。”
張次公修行過斥候術,精通追蹤查敵之法,且鼻子天賦異稟,大狼狗都比不過他。
霍去病看了眼霍光,想讓人先把他送回太學。
霍光馬上道:“兄長,我已到了婚配年齡,平陽我這麼大的人,有的都有子嗣了,求兄長帶我一起見識見識。”
霍去病想了想,這事情堵是堵不住的,越堵他越好奇:“那就去看看,走吧。”
張次公精神抖擻,給李敢使了個眼色。
一行人由張次公帶路,組成了陣容豪華的隊伍,往長安以北的方向去。
長安北里,就是唐宋以後,著名的平康坊街區。
女(妓)閭(院)在這裡扎堆,是最早期的夜文化集散地。
“去病,你應該整治一下北里這邊,把價碼往下壓一壓。”
張次公一邊帶路,一邊說:“西域的女子一來,周邊坊市全都跟着漲價。我的俸祿都感覺吃緊。”
“北里各坊市是誰的生意?”
霍去病道:“你是北軍中尉,長安各地治所防務,正好在你管轄範疇,你爲何自己不管?”
張次公攤手道:“我要能管得了,還找你嗎?
北里這條街的收益,背後有宗室的人。除了你,其餘人想管也有心無力,又不是大事,我總不至於因爲物價高,和宗室對上。
你傳個命令下來,宗室也得照辦。你寫個手令怎麼樣?”
一個女閭有這麼大利益?宗室就不怕髒了手,這方面也參與?
霍去病對女人靠天賦吃飯,沒太多特殊看法。
人的根本慾望,封禁也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但他家有嬌妻,不願吃大衆火鍋,所有的肉都在一口鍋裡涮過,吃不下去。
張次公的話,他沒理會。
說話間來到北里,也叫北市。
這裡到了晚上是長安最熱鬧的地方,達官貴人,生意買賣,往來長安的商賈,朝中權貴,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
還有些王侯之尊,但就喜歡這個風塵的調調。
花重金,偷偷來,如臨仙境。
霍去病知名度太高,過來後改變形貌,變成了一個面相有些兇的惡漢。
其餘人除了霍光,也都有所變化,纔在張次公引路下,進入長安四大行之一的平康坊。
甫一進來,便發現這裡生意確是極好,日進斗金。
還看見幾個熟人,包括次於九卿那一級別的官吏,也都做了異於平常的掩飾。
來這裡的大多頗有默契,假裝不認識對方。
“我在這有專堂。咱們去坐坐。”張次公拿出老客的嘴臉,熟門熟路的在前帶路。
霍去病:“你說的人在哪?”
張次公:“別急,一會準來。”
說話間進入大堂,絲竹聲聲,編鐘鼓樂,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
中間有一個高臺,女子翩翩起舞,紗衣飛揚,花紅柳綠大長腿,空氣聞香。
霍光也跟着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興致盎然。
張次公在二樓常年留有雅座,一側是開敞的,能居高臨下的看到大堂,又能獨立於外,高人一等,視角非常好。
“去病,你怎麼來了?”
霍去病嚇一跳,回頭一看,是劉相興匆匆的靠近。
這些牛鬼蛇神,平時看不見人,在這裡一找一個準。
“我變了形貌,你如何能認出來?”
“咱倆認識多少年了,我憑感覺也能確定是你。”
劉相有些得意,過來勾肩搭背:“再則來這裡的熟人大多進行各種僞裝,我見得多了,自然能分辨出來。”
正說話間,張次公提醒道:“快看,來了。我沒騙你吧?”
劉相壓低聲音:“你們在說誰?
我也看見兩個你們絕想不到的人,就在你們進來前剛過來。”
艹……看樣子人還不少。
霍去病轉頭看向張次公說的人——道尊。
他改變容貌,變成了一個絡腮鬍漢子的模樣。
霍去病轉身就往道尊走去。
道尊生出感應,扭頭看見霍去病,神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