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肯的迴應讓那顆暗紅核心沉默了很長時間。
過了不知多久,雪莉和愛麗絲才聽到一陣低沉的嗡鳴聲從遠方那道“黑暗山脈”深處傳來——伴隨着山脈中心的龐大本體緩緩變形、蠕動,幽邃聖主的暗紅核心慢慢升了起來,並回到了它一開始的位置,回到了那個可以俯瞰大地的地方。
“一個庇護所,至少可以讓許多人活下來,或許幾千年,或許一萬年……哪怕它不是永恆,也好過灰飛煙滅,”暗紅核心忽明忽暗着,低沉的震顫聲迴盪在整片曠野,“我的創造者告訴我,存活,是第一任務,而我一直在執行他們的命令——在我的邏輯中,沒有什麼比讓庇護所延續下去更重要。”
“存活確實十分重要,我理解你想讓庇護所延續下去的動機,但對我而言……‘可能性’同樣必不可少,而目前的這座‘庇護所’實在缺乏足夠的,能夠讓我看到未來的可能性,它……”
鄧肯突然沉默了片刻,在沉默中,他的目光掃過了身旁的阿狗,以及仍然維持着幽邃惡魔形態的雪莉。
普蘭德的大火,寒霜的泥漿,輕風港的夢魘,那些死去的神官,士兵,平民,殉職與殉道者,有限的無垠海,以及被困死在這片無垠海中的每一個探險者……
鄧肯慢慢閉上了眼睛,腦海中的記憶起伏糾纏,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太黑了。”
那俯瞰大地的暗紅核心靜靜開口:“那麼,你是否有更好的方案?”
“沒有,但我有一些朦朦朧朧的想法,”鄧肯睜開雙眼,坦然注視着那顆核心,彷彿與一隻飽經滄桑的巨眼對視着,“我……大概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以及能夠做到什麼,但我還沒有找到正確可行的辦法,我還在找——一個比‘庇護所’更好的未來,一個更有可能性的,更值得期待的未來。”
“……它是永恆的嗎?”暗紅核心繼續平靜地問道。
“不,這世界沒有真正的永恆,萬物易朽——但至少它不應該是一片被迷霧籠罩起來的、資源捉襟見肘、立錐之地難求的大海,那道作爲邊境的‘永恆帷幕’……對文明而言實在太過狹窄了。”
“你應該知道,我們時間不多——不管是伱我,還是這座‘庇護所’,都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了,”暗紅核心緩緩明滅,“你要用多長時間找到那條出路?如果你到最後仍舊沒有找到呢?”
鄧肯沉默了片刻,擡頭坦然地迎着幽邃聖主的注視。
“……在世界崩潰之前,我會回到這裡,如果那時候我仍然沒有找到別的出路,我會接管這一切。”
短暫的沉默之後,那古老的領航主機發出一聲震顫:“已記錄——那麼,這就是我們的約定了。如果你在最後仍找不到比‘延續庇護所’更好的方案,那就回到這裡,點燃我,而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已經徹底失控……不要留情,要燒得一點不剩。”
鄧肯慢慢點了點頭:“我們一言爲定。”
在這之後,幽邃聖主再次安靜下來,祂的核心高懸于山峰,其深處的微光明滅頻率漸漸與周圍山脈間的燈光趨於一致,彷彿在進行着漫長而深刻的思考,在重新計算着未來以及這個世界的一切,鄧肯則沒有打擾這位古老的領航主機,就這樣一直過了不知多久,那個低沉的震顫才突然再度響起:“領航三號。”
愛麗絲一動不動——她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叫自己,直到鄧肯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這人偶才猛然反應過來:“啊……啊?叫我?”
“……看樣子你已經完全不記得新希望號了,是嗎?”
愛麗絲聽着,擡手撓了撓頭髮,臉上表情似乎有些尷尬和慚愧:“額……抱歉,真的不記得……我是不是多少應該記着點?”
“不,這樣很好,雖然這與我一開始的計劃不一樣……但你仍然存活,存活高於一切——請繼續存活下去,並盡你所能地幫助篡火者。”
愛麗絲反應了一下,又在腦袋裡換算了一下,反應慢半拍地點着頭:“哦……嗯嗯!當然,我肯定會幫船長的!”
一旁的雪莉則仰着頭,她與阿狗一同注視着那宏偉到震人心魄的、足以令這世界上所有優秀的探險家和學者都身心瘋狂的“遠古創造者”,他們似乎察覺到告別的時候到了,心中突然覺得也有些問題想問,卻一下子又想不到該說些什麼。
但那暗紅核心的“目光”似乎已經落在他們身上。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暗紅核心中的微光只是如常緩慢明滅着,雪莉卻直覺地感到……對方正在注視着自己。
一種被徹底看透的古怪感覺浮上心底,雪莉本能地後退了小半步,而後,她聽到那低沉的震顫傳來——似乎略顯溫和。
“這個世界給你帶來了很多苦難,”那個溫和的聲音慢慢說着,“你……也覺得這座庇護所很糟糕嗎?”雪莉張了張嘴,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想,現在應該是一個更博學、更機敏、更智慧的人站在這裡,比如莫里斯老先生那樣的大學者,作爲第一個直面幽邃聖主的“凡人”,站在這裡回答的問題的應該是一個比自己更優秀的人才對。
而不是一個像她這樣不學無術的傢伙。
但那位古神仍舊在靜靜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雪莉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音節,她身後的骸骨節肢不安地擺動着,胸腔中的一縷微光忽明忽暗,“我也不知道……您跟船長說的東西其實我都沒聽太明白,我……”
她囁嚅着,隨後遲疑了好久才小聲嘀咕道:“活着……是有些艱難,有時候要爲食物發愁,有時候是過冬的衣服和燃料,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晚上還很不太平……但我覺得不管怎樣,都總有一些人會艱難地活着,哪怕城邦變大了十倍,食物多到吃不完,活着也會有其他不容易的地方,我以前一個鄰居總這麼說,生活總是有苦處的,這不是世界的錯,也不是因爲某人做錯了什麼,而比起這些,船長關心的是更……”
她微微轉頭,偷偷看了鄧肯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船長關心的是更……‘高深’一些的事情,雖然聽不太懂,但我覺得他說的肯定是對的,對許多人都更有好處,至於我,我對未來倒是沒多大要求,就只希望……能安安穩穩活着就好,當然,如果可以的話……”
她突然停頓下來,似乎在小心地挑選着合適的詞彙,猶豫許久才小聲開口:“不要再有惡魔跑出來傷人,不要再有人消失在角落裡,太陽能每天升起落下,濃霧不會吃人……那就更好了,如果這些真的能實現的話,那怎樣都行。”
阿狗慢慢湊了過來,用骨骼猙獰的腦袋輕輕蹭了蹭雪莉的腿。
那高懸的暗紅核心則靜默許久,才突然輕聲打破沉默:“我明白了。”
一連串低沉的轟鳴聲中,那道巨大的星型山脈中心緩緩裂開,幽邃聖主的暗紅核心一點點地重新沉入山脈深處——鄧肯意識到,說再見的時候到了。
但在那核心完全沉入“山”體之前,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還有一件事。”
那核心停了下來,等待着鄧肯。
“……最後一座克里特哨站的守衛託我帶來一句問候,”鄧肯又向前一步,他的表情漸漸嚴肅,語氣格外認真,“他說……他們很榮幸地完成了工作。”
暗紅核心靜止在那裡,幾秒鐘的時間裡,它沒有傳來任何動靜——沒有人知道這古老的領航主機在這一刻思考和計算着什麼,它或許從自己龐大的數據庫中找到了“克里特”這個遙遠詞彙的含義,或許是在回憶那些位於造物初期的信息,或許……這只是一次無聲的嘆息。
也或許,這位創造了萬物與“克里特氏族”的創造者,在這一刻也想起了它的創造者們。
“我也很榮幸……曾與他們一同工作。”
暗紅核心緩緩沉入了山脈深處。
鄧肯收回瞭望向那道“山脈”的目光,他輕輕吸了口氣,身邊漸漸浮動起層層疊疊的虛幻烈焰:“我們該走了,還有許多事要做。”
愛麗絲來到船長身邊,主動迎接着烈焰的環繞,雪莉也邁動着長長的節肢,與阿狗一同來到了火焰中。
烈焰升騰起來了,愛麗絲淡紫色的眸子中開始映照出無數錯綜複雜的路徑,開始尋找離開這幽邃之底的正確方向。
雪莉卻仍舊有些出神地望着遠方那座山峰,望着那暗紅核心最後消失的地方,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那裡仍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直到火焰合攏,直到火焰外的光影變得虛幻朦朧起來,她才突然聽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低語聲,那聲音彷彿直接在她腦海中迴響着,重複了幾遍,她才聽清其中的句子——
“……抱歉,我當初盡力了……”
火焰騰空而起,隨後轉瞬間消失在幽邃深海的茫茫晦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