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佛號誦畢,餘音消失風中,荒未央便分開合攏的雙手,對着金剛神冷笑了三聲,然後背過了身去,不再多言一句。嗔心和尚不由一愣,他本來以爲荒未央是要藉機發難,佛號聲中只怕蘊含無上道門神通,正自凝神戒備。不料荒未央竟只是簡簡單單地念誦了一聲佛號而已,並無他所想象的施展出任何的神通法術。他可是道門忘情天啊,居然念起了佛號!
荒未央這一舉動,頗有些奇怪,但琢磨之下也似大有深意。脫天的高人,怎會真的任情妄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暗合機緣點化之道。只看見聞者是不是能夠真的領悟了。
金剛神乃是佛門高人,雖無真實脫天境界,但慧悟豈是常人可比。見此情形,自有領會在心,卻未多言,繼續對陸正道:“天地之主,老僧之願,是否癡妄,所以不成呢?”
陸正毫不客氣地指出道:“出乎身心,不改乎道,通達乎命,方有大願可談,否則只是妄念。妄念與大願,是二非一,兩不併存,不可混爲一談。果真是大願,何來癡妄可說?若真存癡妄之念,又怎麼能說是大願呢?”
衆僧聞言,不少人點頭讚許,金剛神也道:“善哉,天地之主所言,振聾發聵。如此,不知在天地之主眼中,如何看待老僧之願?”
陸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身向遠處看了一眼。與剛纔金剛神的望雲追風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所及是佛山之下,光明淨地之上的修行人。陸正伸出右手衝山下一指,衝金剛神問道:“尊者可見山下的衆修行人,陸正有一問請教。”
“天地之主但問無妨,老僧知無不言!”金剛神應道。他並沒有順着陸正的手指去看山下的修行人。佛山有法陣守護,山下的一切動靜聲響都被阻絕之外,不會傳上佛山半點。而那些修行人面對近在咫尺的佛山,也是覺得如對百里之外的高山。佛山雖現而難近,修行不足,終究無緣可及!
陸正道:“請恕陸正僭越。敢問尊者,修行何以能夠成佛?”
金剛神聽陸正問出這個問題,會心一笑,答道:“自然是因人有佛性。”
陸正不作評判,接着又追問了第二個問題:“那修行人何以尚未成佛呢?”
陸正的聲音清爽洪亮,如清風吹遍佛山每一個角落。金剛神頓時嘆了口氣,臉上神色,如有所喪!剛纔那些腹誹的和尚聽見這句話,都不免臉上一紅,有兩個甚至立即開始唸咒懺悔起來。
半月和尚喜形於色,道:“師兄,你終於又找回你的雙手了!”
知緣居士微微一笑道:“此時才知本不曾失去罷了,又哪裡來的找回呢?”
“有緣緣則正,無緣緣受邪。”金剛神將此語唸誦兩遍,自語道:“佛祖所成之境界,名爲諸緣不及,以爲至境。天地乃因緣聚合而成,既然諸緣不可及,那豈不是說天地之間,是不可能成佛?老僧不解,天地何故如此拘束衆生,不容佛存?”
知緣居士道:“不懂?不懂就對了,我們兩個就別聒噪了,靜言吧!”
陸正哈哈一笑,道:“前輩此憂確是事實,陸正也無力解答。不過幸好在下曾在日月廬中曾受兩位先生教誨,得李先生一妙語曰‘但受來學,不行往教’,或可助前輩思索。有緣緣則正,無緣緣受邪,此爲晚輩所解。”
陸正此時也將雙手合在胸前,道:“尊者如實所見。不作誑語,是真實語者。不過,請恕陸正無禮,以前輩方纔所言,在下覺得前輩所問有誤,不是天地與前輩之願相違,而是前輩自身與己願相違!”
半月和尚睜大了眼睛,滿是迷惑,道:“師兄,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剛神的眼中是一絲敬佩之色,但同時又帶着些遲疑道:“天地之主此言,甚爲玄妙。若遇有志之輩,當因得聞此一言而得證悟。但世間衆生不齊,倘若不明成佛修行之道,恐錯認因果,迷離墜落。沉入苦海而不得超脫,更增天地之間的亂象,乃至妨害其他生靈。到此地步,又是奈何?”
陸正心中一嘆,金剛神在此有迷惑,難怪最終會找上斷慈山的妖物,是他之修行出了問題。他搖頭道:“其實天地並未拘束衆生,更沒有不容佛存……尊者,以晚輩所見,是你心中無佛,所以纔看不見天地之間的無量無數之佛!”
至於靈王和尚,他自身倒是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在他身後的那棵枝頭滿滿,每一朵都開得正豔的花樹之上,所有的花忽然無端墜落下來,還沒等到落地便化成了黑灰,消散在半空之中。一樹之花,盡皆凋謝,取而代之的是樹枝之上竟開始綻出了一顆有一顆的綠芽,一望而知並不是花而是樹葉。剛纔金剛神一眼落花,靈王和尚便受輕傷,現在滿樹花落,但靈王和尚卻並無異樣。相反整棵樹的氣質變得更爲真實而純正,完全去除了之前繁華耀目的雜亂之感。
陸正聽了,不置可否,再次伸手衝山下衆修行人一指,道:“前輩既然明白,請問山下的是什麼人?”
金剛神這回終於順着陸正的目光看了過去,道:“老僧所見。是一衆修行人?”
金剛神雙手合十,道:“因老僧所見如此。雖然這些修行人都有佛性,但無修無證,無佛之神通境界。縱使未來或能成佛,但此時終究不是佛。”
金剛神問道:“天地之主所言,是不要讓老僧執相求佛嗎?這等道理,老僧豈能不明白得?”
金剛神眉頭大皺:“你說老僧心中無佛……”
金剛神嘆了口氣,目光之中閃爍悲憫道:“貪嗔癡三毒不除,闇昧惑無明未斷,所以不能成佛!”
陸正道眼既在,自然感應到衆僧之中那些對自己頗有看法之人。但他並不在乎,自己不是佛門中人。也不是在場境界最高的,在這佛山之上大談佛法修行,引來這些懷疑和輕蔑也最是正常不過的。就在金剛神剛問出這個問題之際,他便朗聲回答道:“既然前輩願衆生見佛,那麼前輩眼中所見當是佛纔是。如此纔是不與己願相違。”
陸正問道:“爲何不是衆佛?”
“尊者!”陸正叫了一聲,金剛神自然而然應道:“老僧在!”陸正趁機問出了第三個問題:“尊者。衆生可以選擇不成佛嗎?”
陸正居然說一位佛山尊者心中無佛,可實在是大大的不恭敬了,簡直就如誹謗一般了。嗔心和尚當即一怒,眉峰一跳,正要呵斥。不料那邊知緣居士首先高誦一聲,道:“阿彌陀佛,得聞天地之主此言,本居士得證無漏之無分別心,多謝!”
其餘衆僧也有各自變化,不可盡述。這時,金剛神帶着一種惋惜之意道:“真是後生可畏,可惜不能早聞此言。”
不是天地與自己相違,而是自己與自己相違?衆僧聽得這話,有幾人不免思索起來。不可能吧,這天地之主真是胡說了,金剛尊者早已有知道境成就,豈能做出亂道自喪之行?這個陸正既無修證佛法,仗着煉化了天命花,便如此大言不慚,着實狂妄囂張。他們都知金剛神之脫天境的神通法術來之不正,對他已有敵視防範之心。但聽見陸正這話,還是不免大大不認同。
知緣居士的一雙手臂在率意山被黑刀所發出的斬緣之力崩飛,到此爲止一直都是無臂之人,雙袖空空蕩蕩,但隨着話音落下,他的一雙袖子之中突然鑽出了兩隻手,在胸前合十,衝陸正行禮。
此話一出,不只是金剛神一愣,在場所有的和尚都把目光投向陸正而去,有的是質疑,有的是震驚,有的直接就露出了不滿之色,當然也有的是深思之色……面對這種種不同目光,陸正泰然自若。整個人凝然定然,如孤山獨立八風。又如礁石不避亂流,無一回應,但也無所不應,顯出堅定之志。
他二人的幾句話都落在衆人的耳朵裡,荒未央首先笑了起來,道:“看來和尚之中,至少還是有兩個明白人的。不過看某個尊者,好像就有點麻煩了!”
除此之外,夢和尚、靈王和尚等其餘的和尚都有異相出現。首先是原本一直在夢不醒、微閉雙目的夢和尚竟然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隨着他的眼皮打開,兩道聖潔無比的神光從他眼中射出,令他周身迷離夢息盡數散去,整個人雖還是在地而臥,但已顯出精神,好比是從陰天變作晴朗一般。
金剛神思量了一會兒。也忍不住問道:“天地之主,請恕老僧愚鈍,既然你說是老僧自己與己願相違反,敢問如何是不相違呢?”
陸正聽得這話,只得默然無語,知金剛神已入魔境,是不可能因自己一言之所悟而改變什麼了。知自己錯也不思過改正,不要說是入魔的修行之人會如此。這就好比是人間的凡人,數十年養成習性之後,縱使被人點破,自身亦知過錯,要想由此改正,也是極爲不易的。倒並不是說沒有人可以做到,而是在於以一念之悟要化轉數十年習性積累,兩力相較,實在太過懸殊。
金剛神又道:“老僧冒昧,聽聞天地之主之言,足見佛法深湛,修持不俗,所悟佛法之深,遠超老僧。但以老僧所知,你應該從未入及佛門,只是由當年老僧之弟子八苦傳授了一些佛門密咒,難道你就只是僅僅憑藉修持這些咒語,便對佛門修行有如此之深的領悟嗎?”
金剛神問得很對啊,陸正的確是不曾修持過佛門修行,雖然白衣人師父給他道門種種法訣的時候,也同時給了他不少的佛門修持法門,只不過陸正卻並沒有真正修持過,甚至連用來參悟都很少。他唯一所修佛門之法,就是苦行僧所教的咒語,但如果只是這樣也未免太驚世駭俗了。深修諸法卻不及幾個密咒修持,這是絕無可能的,金剛神當然會覺得懷疑,想問清楚陸正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學佛之途。
陸正本可以不答這個問題,因爲這已經涉及師門之私。但他並不打算隱瞞,而是老老實實道:“不瞞尊者,若是今生所悟,陸正斷不敢如此在前輩面前託大,其實剛纔所言一切,只是因爲在下的前身,曾經上過佛山,修持佛法甚深!”
“哦!原來是命鏡得宿識。”金剛神恍然,隨即追問道,“不知天地之主前身爲誰,有如此佛法修行造詣,還上過佛山,必不是籍籍無名之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