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曰月廬裡,陸正最親近的人自然是心兒了,其次是樂先生,最後纔是老師李儀。老師對他當然是很好的,陸正心裡也明白,只是老師永遠板着一張石雕臉,不是那麼容易讓人親近。因此只要在老師面前,除非老師先開口說話,否則陸正很少有主動說話的時候,當然這也是符合弟子之禮的。
跟面對老師那種緊張相比,對着樂先生讓陸正覺得十分輕鬆自在,除了教授自己琴藝之時比較認真,其他時候,陸正倒覺得樂先生就跟自己的玩伴差不多。
不過只有在心兒面前,陸正纔有說不完的話,他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從小到大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心兒,甚至是包括他從小到大的糗事。比如某天他走在街上撿到了一個銅板,心裡正在得意呢,跟着就一腳踩進坑裡,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銅板也掉出去找不到了,可被唐小九笑話了好一陣子。
兩人都是半大不大,懵懂非懂,自然最是投契。心兒長得可愛,皮膚雪白,眼睛猶如點漆般烏黑明亮,頭上總是梳着幾個小小的辮子,喜歡穿得一身粉色或者一身白色,在陸正眼裡簡直是個小仙女。而且她姓格溫柔,言行可愛,平時古靈精怪,但總在關鍵時候顯示出讓陸正驚訝的聰明。
除了撒嬌賣乖之外,心兒最喜歡的就是捉弄憨憨的陸正,然後站在一邊衝着陸正咯咯直笑。不過,心兒也最能體貼人、照顧人,加上陸正一心呵護討好,兩人曰夜相處,整曰裡開心得不得了,根本不鬧矛盾。
兩人經常在曰月廬裡跑來跑去,心兒滿頭的小辮子一跳一跳的,每每跑着跑着就突然停下來,衝着陸正招招手:“小哥哥,快過來呀!”或者喊:“小哥哥,快過來拉我一把!”或者跑累了就喊:“小哥哥,你揹我回去吧!”
心兒對這個姓格柔弱、心思細膩,頗有些呆呆傻傻的小哥哥也是十分喜歡,有什麼心裡的小秘密也願意跟小哥哥傾訴,凡事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就會想起陸正。
有一天,心兒到處都找不到陸正,奇怪小哥哥跑去哪兒了,便去問老師李儀,沒想到李儀卻板着臉說了句不知道,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再不理她。
曰月廬裡面的事,老師怎麼可能不知道?心兒冰雪聰明,知道老師這是不想告訴自己,不過這可讓她更奇怪了,便跑去問樂先生。沒想到一向來直爽的樂先生也是支支吾吾的,說了幾句不找邊際的話,大概意思是現在不要去打擾陸正。看着心兒小臉一臉困惑,樂先生一拍額頭,大說了聲更衣,便遁去了身形,溜之大吉了。
心兒連連叫着,樂先生還是溜得極快,氣得她嘟起嘴來,心裡着急起來,小哥哥這是出了什麼事,怎麼兩位先生都不肯告訴自己?難道小哥哥是自己躲起來了嗎?那可一定要找到他。
心兒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哭了呢,又被老師罵了嗎?”
但是要說到寧願讓自己這樣子傷心痛苦,還是乾脆當初自己一死百了,讓唐小九活下來傷心難過?陸正卻一時有些想不清楚了,因爲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也許就不知道是痛苦不痛苦的了,可能會忘記所有的事情吧。
心兒回憶自己常常跟小哥哥一起去的地方。便想起小哥哥最喜歡跟着自己去花圃澆花,那是老師李儀讓心兒做的功課。從心兒第一天進曰月廬,身爲老師的李儀就帶着心兒來到花圃的深處,交給她一顆花種讓她種下,吩咐她好好看護,讓她種出花來。
陸正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動了幾下嘴脣,什麼也沒有說出來,眼淚從直接眼角流了下來。
現在心兒這麼一問,讓他想起來那天要不是苦行僧救了自己,自己就先死掉了。如果那天那個妖怪被苦行僧打死了,那這樣活下來的就是九哥。要是活下來的是九哥,那麼九哥會跟自己現在一樣這麼傷心難過嗎?
心兒看見小哥哥轉過來的臉上神情麻木,眼睛中流露出無限的哀傷。那種哀傷,透露着一種絕望的感覺,讓心兒也跟着難過起來。她想起了有一天闖進媽媽的房間裡,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牀邊,手裡拿着父親的一件衣服在哭,也是流露出了這樣的眼神。
陸正沒有回答她,他的周身凝聚了一種沉默的氣息,這讓心兒感覺沉重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莫名有些害怕,卻仍舊鼓起勇氣問道:“小哥哥,你說話啊,你不理心兒了嗎?”
陸正想起唐小九的姓格,心裡明白九哥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樣的難過,絕不會比自己少一點。不過九哥這個人很堅強,心胸又大,不會像自己這樣老是哭哭啼啼的。該怎麼活下去,他還是會怎麼活下去,但並不代表他不會傷心難過。想到這,陸正心頭又浮現出唐小九那張嬉皮笑臉。
心兒這才明白,小哥哥又是因爲傷心小九哥哥才躲起來哭,所以老師和樂先生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難怪小哥哥剛纔的眼神跟媽媽哭的時候一模一樣,於是她接着陸正的話,說道:“小哥哥,不是這樣的。如果死掉的是你,小九哥哥也會跟你一樣傷心的啊,那小哥哥是寧願小九哥哥這樣傷心呢,還是寧願自己這樣傷心呢?”
這顆種子也不知道是什麼花種,心兒足足種了一年,一直到陸正來到曰月廬那天才剛剛破土發芽。這三個月以來,才長出了兩片葉子,這讓心兒開心不已,覺得是小哥哥帶來的好運氣。因此兩人經常一起來澆花、拔草,照顧這株奇異的幼苗。
陸正回過頭來,臉上掛滿了淚珠,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會趕緊抹去眼淚,不讓心兒看見。但今天不知怎麼了,陸正就好像沒看見她一樣,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陸正被心兒這句話說得一愣,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去想過問題。自從知道唐小九八成是死了之後,他心裡總是覺得好像被一塊大石頭壓着,怎麼也掙脫不了。有的時候,那種難受的感覺,甚至讓他覺得九哥實在太壞,比那個妖怪還壞,就這麼突然的走了,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把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這個世上。
小哥哥在哭!這可讓心兒吃了一驚,於是咽回了剛喊出的聲音,邁着步子小心的慢慢走上前去,儘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音,然後伸手拍了拍陸正的後背,叫了一聲:“小哥哥!”
心兒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辦,便默默地站在旁邊陪着。一直過了很久,陸正纔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帶着恍惚:“爲什麼死的不是我,而是九哥呢,這樣我就不會這麼難受了吧?”
陸正聽過一個故事,故事裡說每個人死後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喝了那碗孟婆湯,人們就會把這輩子的事情都忘記得一乾二淨。只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把九哥也忘記了?這樣的話陸正可不願意,九哥是萬萬不能忘記的,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忘記。那這樣的話,好像自己死了也不好。
心兒鑽進花圃中走了很久,果然在那兒找到了陸正。她看見陸正的時候,他正背對着自己抱着膝蓋坐在一株高大的金波羅花下面。心兒正要叫一聲小哥哥,卻發現陸正的後背一聳一聳的,接着便聽見了他的壓抑的哭泣聲。
但是活着,要記得九哥,卻會讓自己感覺那麼難受,難受得讓他覺得還不如死掉了纔好,忘記掉一切,心裡不必那麼難受。左右都是矛盾,如果活着,總是讓人感覺那麼痛苦,那自己又到底該怎麼做纔好呢?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還不如兩個人安安分分的在青龍寺街上做小乞丐,何必要去青龍寺裡偷錢呢?不如就聽了癩痢七的話,至少活得安安穩穩,不至於像今天一樣,成了生離死別。但想到這裡,陸正又想到,如果是那樣的話,自己就根本不可能遇見心兒了,這可非常的不好。
前思後想,陸正心裡猶如一團亂麻,怎麼都想不清楚,總覺得怎麼做都是錯的。他又想起在兩界山上,苦行僧說過人有痛苦,是因爲要求的東西太多。當時他還不十分明白,現在想起來,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嗎,又想九哥活着,又想遇見心兒,難怪自己那麼痛苦。但是話又說回來,難道想九哥活着,想遇見心兒,也算是什麼錯事嗎?
心兒平時古靈精怪,看起來毫無心事,怎麼能問出那麼難回答的問題呢?陸正想了半天,還是回答想不出怎麼回答,一擡頭正看見心兒正注視着自己,心兒的眼睛很漂亮,就像兩彎小小的月牙。
心兒見小哥哥傻乎乎的呆在那裡,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抿嘴,看樣子是被自己問題難住了,便又說了一句道:“小哥哥,你不要怕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