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扈從盯着那個農夫,他在發抖,但還是咬緊了牙齒,腳步一點兒也不挪動。
這還是他第一次被拒絕,從這些卑微的人羣裡,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真的聽到了“不”,他甚至沒有生氣,還感到有點好笑。“你真的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嗎?”他還是個年輕人,說是少年也不爲過,他的父親是騎士,他正在爲之效力的叔叔也是,他將來也會是,而這些人……這些人只是農夫,或是地位更爲低下的流民,他們竟然敢拒絕他,拒絕一個偉大的未來的騎士?他們難道不明白,他的地位要比他們高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嗎?尤其是現在,他有權利鞭撻他們,如果不是軍隊需要勞力,他還可以絞死他們。
晦暗的光線中們,人們的陰影動了動,扈從突然感到了一陣膽怯,他比他們高大,合身的皮甲讓他看起來威風赫赫,身姿矯健,腰帶上掛着匕首和短劍,在訓練中他也是同伴中的佼佼者,他爲什麼要畏懼這羣只握過鋤頭和木犁的奴隸?他嚥了口唾沫,站直了身體,“你們要違抗大公的命令嗎?!”他加重了語氣:“我是大公的騎士!”的扈從……“你們是想要進監牢,還是站籠,又或是掛在絞架上?”
人們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陰影退縮了回去,騎士扈從感到了一陣驕傲與信心:“如果耽誤了大人的事情,你們這裡所有的人都會被絞死!所以,還不讓開嗎?諸神在上,我可以寬恕你們的愚蠢行爲,只要……”
“只要我讓你帶走我僅存的一個孫子,是嗎?”一個老人接着說道,然後人羣開始蠕動,一個可能只有七、八歲的孩子被推了出來,他有着豐潤的面頰,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飽滿的果實,在大公已經徵走了大部分小麥的時候,他還能被養的這樣好,可見他的親人有多麼的愛他。
扈從伸出手去,他隱約感到了一絲不祥,但他急切地想要完成叔叔交代的任務的心情還是佔了上風。在聽到一聲低沉而壓抑的咆哮時,他沒有意識到這是對他的,在沉重的石斧將他的手臂打斷,在骯髒的破布蒙上他的腦袋,在農夫們有力的拳頭混亂地擊中他的腹部與頭部的時候,他都沒能明白自己遭遇到了什麼,這些人,這些奴隸,這些只會咩咩叫的羊,又怎麼會反抗呢?從他會騎馬開始,他就跟着父親和叔叔做事,他們從這些農民那裡拿走最後一個銅幣的時候他們沒反抗,牽走最後一頭牛的時候也沒有,拿走他們的小麥,雞,雞蛋的時候也沒有,哪怕是大公爲了祭獻神祗,命令他們交出自己的女兒與兒子的時候,他們流着淚,但還是沒有反抗。
爲什麼……他們就反抗了呢?
騎士扈從再也不可能想明白這些事情了,他的胸膛凹陷下去,腦袋也扁了,他的皮甲被剝去,衣服也是,靴子也得到了新主人。
在被狂怒沸騰的血液逐漸冷卻之後,這些被貴人們視之爲牲畜的人們似乎也清醒了過來,遲到的恐懼讓他們驚慌起來,他們看向爲首的老人,在村莊裡,這位曾經跟隨過牧師學習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從來就是農民們的智囊,他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張張迷茫的面孔,雖然他們的憤怒都是相同的,但可想而知,如果他不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明確的前路,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很快就會散成沙子,爲了掩蓋真相,領主們或許會給他們施加上盜賊的罪名,割掉他們的舌頭,公開處於各種酷刑。但他們真的有罪嗎?!
“我們往西走。”老人說。
“西邊有什麼?”有個人悄聲問道。
“自由。”老人說:“當然,也有痛苦與悲傷,但沒關係,我們就是從這種辛酸的酒液中浸泡出來的。”
一千年前,法崙是一片無比廣袤的土地,在法崙,人類的數量要超過其他地方。而格瑞納達,是紅龍格瑞第爲了避開衆神的視線而不得不選擇的貧瘠之地,在它們中間,是夾雜着砂礫的荒野,彷彿是遭受了某種詛咒,那裡的土壤裡滿是鹽粒,根本無法耕種,就連野草都無法生長,陽光一照,白光幾乎可以讓人類的眼睛感到疼痛。
但在這裡,沒有領主,大公和國王,只有一個弱小卻充滿希望的邦國,邦國被一個七十人的議會掌握着,而在議會中,在其他地方只會受到歧視與羞辱的獸化人竟然佔據了一個驚人的比例,他們的議長就是那個曾經做過僱傭兵,卻不幸淪爲術士試驗品的有翼人,一個容顏秀美端莊的女性,她,還有八名獸化人形成了這個城邦議會的主要框架,其他議員不是農夫,就是工匠,一個貴人都沒有,他們之前甚至連旁觀如何掌握一個國家或是城市的機會都沒有,也有着各種弱點,但他們知道他們身後矗立着黑色的巨大陰影,他支持他們,在他設定的底線之上,他們可以盡情舞蹈。
當然,異界的靈魂也不可能就這麼仍由他們如同野草一般地生長,與其超過規範之後再嚴厲的修剪,倒不如從一開始就爲他們套上罩子。
“議會有七十個老爺,”一個城邦的居民這樣對新來者說道:“我們受他們的管理,但他們也會受到我們的監督。”
“諸神在上。”外來者不由得驚叫起來:“我們怎麼能夠監督老爺呢?”
“因爲七十個老爺裡,只有十三個人可以有權利……嗯,我是說,頒佈法律,條文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呢,這七十個人,在做老爺之前,要站到臺子上,告訴我們,他會爲我們爭取什麼——像是整修街道,引水渠或是找尋適合這裡的種子,提供廉價的亞麻之類的,如果我們認爲他值得相信,我們就將小球扔到他腳下的箱子裡。”
新來的人聽得目不轉睛,“那麼之後呢?他如果沒有達成自己的諾言呢?”
“那麼他就失去做老爺的機會了。”居民說:“我們不會選他了,如果他犯了錯,那麼就算他是老爺,也會被抓住,審判,撤銷……職務的。”
“這聽起來可真是不可思議。”新來的人好奇地追問道:“那麼如果他們看見了你們不去選擇他們,他們會生氣嗎?”
“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箱子上面有着一塊寬大的幕布,箱子裡還有柔軟的墊子,他們只能看到我們伸手進去,卻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投下小球。”居民解釋道:“不過據說議員們正在討論選擇更安全隱秘的方式——他們正在教孩子們閱讀和書寫,等到那時候,我們的孩子就能直接在紙條上寫上候選人的名字,來決定我們的未來。”
“孩子?”新來的人搖搖頭:“你們考慮的還真是長遠啊,我也聽說過有些地方是有窮人做了議員老爺的,但他們很快就有了錢,然後用這些錢保證自己永遠是議員老爺。”
“可是能夠站在臺子上的議員老爺只有十三個,而他們只能頂多只能有兩次機會,一次三年,六年之後,他們就再也不是議員老爺了。”居民說。
讓新來的人驚訝的地方還有很多,譬如在市政廳外有着一塊鑲嵌着玻璃的窗子,窗子裡的木板上寫着每年的稅收,在這裡,從事農業的人們要交付的稅收只有一種,用錢幣結算,只有十三歲以上的男人需要繳付,婦女和孩子不要;商人們交付的稅錢也只有一種,要麼買的人交付,要麼賣的人交付,非常簡單,而且不容易剋扣與混淆,這讓這個新生的城邦迅速地膨脹起來。土地貧瘠不要緊,靠近海邊的鹽鹼地可以用來曬鹽,而距離海邊比較遠的土地被引來了河水,河水沿着密集的水渠衝刷着疏鬆的土壤,帶走裡面的鹽分,這裡雖然不容易種植小麥,稻子,卻可以種植一些古怪的藥草與棗子,棉花,豆子,他們固然不如之前富足,但這裡的平靜與穩定卻是現在的法崙怎麼也無法與之相比的。
讓新來的人有些不習慣的是,這裡的神殿與聖所實在是太少了,有人雕刻了聖像,在野地裡喃喃祈禱,獻祭,沒關係,只要不影響到別人和工作,他們只會受到輕微的監督,但更多人覺得,不再祈禱,祭獻,反而讓他們變得輕鬆了起來,他們都只是凡人,看不到神祗的光輝也聽不見神祗的呼喚。
“但一個無信者會被釘死在死者之城的牆壁上。”
“泛信者也是。”議長轉過身來,她身上的秘銀骨甲讓她看起來又詭異,又美麗,也許是術士的秘術,她看起來與數十年前毫無變化,“你覺得這些沒有天賦的凡人中會出現一個虔誠的狂信徒嗎?也許有,但他就不會留在這裡,法崙距離這裡可不遠。”
她身後的有翼人不再多說,他們也是無信者,在他們被格瑞納達的術士們抓住,被轉化爲獸化人,淪爲沒有尊嚴與未來的玩物時,他們向每一個所知的神祗祈禱過,但沒用,沒有一個神祗迴應他們,無論他是良善的還是邪惡的,他們承認自己之前的信仰或許不虔誠,但在失去了希望之後,即便真正的神祗降臨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很難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他們的眷顧之上。
“最近的三個月裡,我們這裡又接納了一千兩百二十七個流民……”
有翼人議長聽着下屬的回報,一邊望向遠方,如果一定要說她有什麼信仰,也只有那個黑髮的龍裔了吧,他們也曾經聽說過,也渴望過遇見一個憐憫他們的人,但那個時候,他們頂多也只以爲自己會被豢養在庭院裡,但這已經足夠了,他們有時候甚至只會去幻想得到一個乾脆利落的死亡。他們從未想到過自己還能夠如同一個真正的人那樣站立在衆人之前,成爲他們的保護者與領導者,他們有了自己的生命意義,不再被圈禁在供人玩樂的狹小房間裡,是他幫助他們重新奪得了尊嚴與驕傲,受到更深刻與高尚的教育,若不然,他們即便獲得了自由,也只能如同一顆渺小的沙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如同文章開端這樣的事情,在各處不斷地發生,在人們沒有發現自己“還能夠這樣做”之前,他們確實懦弱愚笨的就像是一隻牲畜,但等到他們突然明白過來,所謂的騎士,爵爺也只是血肉之軀的時候,他們就從綿羊變成了狼和野豬,殘酷的鎮壓與更爲嚴密的管理反而激發了更多人的勇氣,經常有一個村莊在兩三天裡消失的一個人也不見的事情發生,他們都聽說了在西邊,在格瑞納達與法崙之間,有着一片荒無人煙的土地,雖然貧瘠,卻寧靜安逸,沒有貪婪的領主與邪惡的神祗。毫無疑問,大大小小的統治者們爲之暴跳如雷,但他們無法禁止,除非他們能夠放棄自己的野望,重視自己的子民甚於軍隊與奢侈的享受,但沒有人可以做到。而且他們很快發現,如果這些賤民願意安安靜靜的離開還好,一些暴虐的領主甚至會在睡夢中被割斷喉嚨,或許是一個被羞辱的丈夫,或是一個被奪去了孩子的母親,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就連攻佔城堡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他們不得不將軍隊收攏回來,免得自己在成爲皇帝前就失去了可戴冠冕的頭顱。
“醜雞”身邊就有着這樣的一些暴民,他們只有一百餘人,多半都是成年的強壯男性,很多人都受了傷,因爲他們在離開自己的家園之前,攻佔城堡,將他們領主的頭貫穿在一根長長的杆子上,就像他之前最喜歡的那樣。爲此他們死傷慘重,但在悲哀之餘,他們更多的是興奮與快樂,他們的眼睛裡重新充滿了希望。他們身邊跟着他們的親人,抱着孩子的女人,與頭髮花白的老人,他們終於可以在夜晚得到安眠,無需擔心某一天就會被挑中去服役或是充當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