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的龍裔抱着嬰兒踏入翡翠林島,精靈們的迷鎖已經崩毀,他沒有遭到任何阻擾,在雷霆的高溫下,海水邊的沙子呈現出支離破碎的玻璃狀,樹木在大火後如燃燒過的火柴梗那樣雜亂地傾覆於灰黑的地面,沿着勉強還能辨識出來的小徑與建築向前走,一些輕浮的白色飛灰在晨光中化作光點,巫妖知道這是精靈的身軀在被焚化後纔會出現的景象,但他並沒有提醒他的同居人。或者說,他的思緒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混亂之中,憎恨嗎?當然,如果那時候埃雅精靈們願意將他帶回翡翠林島,他在成年之前就不必接受如此之多的折磨,悲哀嗎,也有,不過更多的是一種預期中的釋然——當初英格威帶領着辛格精靈們離開翡翠林島,一路上並不是沒有空曠,溫暖與富饒的林地可供他們棲身,但英格威還是選擇了當時還被獸人們盤踞着的銀冠密林,在辛格精靈們最早的幾十年裡,他們過的非常辛苦,不但要適應比翡翠林島苦寒數倍的可怕氣候,還要想方設法地從荒寂的密林中取得果腹的食物,辛格精靈們在遷移的路途中就有享用肉食的記載,但讓他們真正以動物的血肉作爲主食的還是銀冠密林,在冬季,沒有動物的脂肪補充即便是精靈們也無法承受——更不用說,他們還要不斷地殲滅在密林中四處遊蕩的獸人,怪物,以及覬覦着精靈們的施法者與商人。
不僅如此,在辛格精靈們立足於密林之後,英格威還曾經嘗試着將觸手伸向各方,白塔與高地諾曼就是他嘗試的結果。
英格威失敗過,失敗的代價極其高昂,但毋庸置疑的,辛格精靈們的心性確實要比埃雅精靈強韌得多——埃雅精靈們將翡翠林島封閉起來,也將自己的內心封閉起來,他們的遊歷本應該爲他們開拓視野,提高警惕,汲取他族的長處,可惜的是,在露西厄之前,這種遊歷就成了表面文章,埃雅精靈們即便在遊歷中,也幾乎不與精靈之外的人接觸,而哪怕是辛格精靈,也能感覺得出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慢——傲慢,卻幼稚,當受到傷害的時候,除了曾經參與過第一次諸神之戰的年長精靈,年輕的精靈們首先感覺到的竟然是恐懼和驚惶,而不是憤怒,即使他們有着高超的武技,卓越的天賦,昂貴的魔法用具與武器,在他們的心如同瑟里斯人的瓷器一般脆弱的時候,上述這些也不過是爲他們的敵人補充更多的戰利品罷了。
這也是爲什麼,在年幼無知的時候巫妖會渴望埃雅精靈們可以像是收拾他母親遺物那樣順便把他帶走,但等到他進入了術士塔,可以接觸文卷和記錄的時候,他就對埃雅精靈失去了興趣——今日的滅亡,對於巫妖來說,與其說是一場悲劇,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本書終於翻到了最後,他曾閱讀過開頭的寥寥數頁,從那些枯燥乏味的記錄中,輕而易舉地猜測到了它的結局,現在看到這些,他的心頭甚至涌不上一絲快意。
在看到露西厄的時候,巫妖一點兒也不驚訝,安格瑞斯是一個溫和寬容的神祗,但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接受一個已經成爲惡魔器皿的精靈,而且那個惡魔還是無底深淵的格拉茲特,他愛他的每一個孩子,正是因爲如此,他需要保證他的神國純淨無虞,他的雷霆帶走了所有備受屈辱的軀體,卻沒有帶走露西厄,她被拋棄了,這一點認知讓露西厄從靈魂深處感到極度的寒冷,或許還有其他負面的情緒,她的面容不再那麼天真甜美,在看到克瑞瑪爾的那一刻,更是扭曲到了猙獰如同惡魔般的地步。
但幾乎是立刻,露西厄就意識到這個纔是真正的黑髮龍裔,她試圖找回對他的愛意,但同時還有個聲音在輕聲低喃着,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淪落到這個悲慘的地步,她的主人也不會遭受到惡魔的屠戮。巫妖熟悉那種眼神,並不是每次善舉都能換來好的回報——不但是人類,所有的生物都是貪婪的——不能給我更多嗎?爲什麼不堅持下去?你就不能早點來嗎?你是否在用我裝飾自己的名聲?
“格拉茲特已經離開了。”異界的靈魂也同樣不在乎,假如它還是另一個位面的居民,也許會,但這裡的殘酷已經將它的情感磨礪得粗糙冷硬,他盡力而爲,但不會因爲無法達成他人的期望而內疚,“這是你們的兒子,他會成爲我的弟子,”他說。
露西厄盯着他,黑色的血在斷裂的喉嚨裡凝固,她說不出話,即將死亡,而克瑞瑪爾知道她會去到什麼地方,她是格拉茲特的獵物,在哀悼荒原上,她不可能再能聽見安格瑞斯的呼喊,如果可能,格拉茲特會派出魅魔去迎接她,如果她的心智能夠因爲這場劫難而變得成熟,冷酷,也許在數十年後,她會在無底深淵中看見自己的兒子。
露西厄沒有給她的兒子留下任何東西,除了一個微妙的身份與必然充滿荊棘的前路,這點倒是與克瑞瑪爾的母親相當的契合,巫妖拒絕去想這個孩子未來將會如何,但無論是灰嶺,還是已經成爲廢墟的林島,又或是箭矢之峰,碧岬堤堡,白塔,都不會是一個合適的落足之地,格拉茲特雖然被人戲謔的稱之爲惡魔中的魔鬼,但他的本質終究還是混亂的惡魔,而不是遵守契約的魔鬼,誰也不知道他會怎麼做,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就如他所詛咒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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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夫是一個幸運的農夫,他是個自由人,也就是說,只要爲老爺耕種相當於他自有田地的三分之一的份地,以及服六十日的勞役,接下來的時間就全都屬於他自己,這讓他,還有他的家庭變得十分富足,每天都有兩碗厚厚的豆粥,罐子裡也有着珍貴的鹽,偶爾還能從集市上帶回一點蜜糖儲備起來,一旦家人生病了或是變得虛弱就可以用這種甜美的藥物讓他們重新恢復健康。而且他一直很本分,在耕作份地的時候從不偷懶耍滑,也不會偷走老爺的麥子和豆子,在商人們帶來了許多價格低廉,身強體壯的奴隸時也沒有動心,雖然有人嘲笑他是個老古板,但那又怎麼樣呢?沃夫從不認爲一個人能夠被如同畜生般的看待,就算是老爺們的農奴,他們固然沒有自己的土地,房屋和自由,但他們至少還有衣服穿,有豆湯喝,只要認真幹活,監工的鞭子也不會輕易落在他們的脊背上——但要讓沃夫說,那些曾經的好人,好鄰居對待那些奴隸的手段他真是看不慣,他們也是人吶,和他們一樣的農夫,遊商或是手工藝人,當然,他不會承認在深夜時分,他曾經“失落”了幾小袋子麥麩。
也許就是這幾小袋子麥麩,讓沃夫和他的家人得以成爲整個村莊裡僥倖幾個沒有被割斷喉嚨的走運傢伙,據說領主爲此十分憤怒,但多達兩三百名,充滿了仇恨與憤怒的復仇者讓他明智地將怒火壓制在了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沃夫,還有幾個倖存者遭到了詳細的盤問,但他們確實與奴隸暴動毫無干系,除了他們這裡曾經來過幾個伊爾摩特的牧師之外,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最後,一個法師學徒像是從他們的爐牀裡找到了一些催眠用的幹藥草,這個發現成爲了整件事情的結尾,騎士與學徒匆匆離開了,沃夫和其他人沒有再遭到苛責,當然,多出來的份地會成爲他們新的負擔,不過很快地,領主接收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流民,村莊重新變得充實起來。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沃夫也曾經想過,那些伊爾摩特的牧師們或許正是促動了奴隸暴動的罪魁禍首,他們和農夫們通常看到的伊爾摩特牧師不同,帶着武器,身材高大,他們爲奴隸們治療,給他們食物,那時候沃夫的鄰居還嘲笑過他們竟然會去憐憫牲畜呢,想來他們也不會注意到這些伊爾摩特牧師究竟和奴隸們說了些什麼——想到他的鄰居們,沃夫就有點傷感,但想起他們對奴隸做的事情,沃夫都不敢承認那些就是和他一起長大,一起幹活,一起抱怨稅收太高,份地太多,牛倌的牛養得太差的好人,他們簡直就像是被魔鬼附了身。一定是這樣。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又有蹊蹺的事情發生啦,一座黑色的石頭高塔從海里升了起來,然後就像是有無形的手提着它似的,一路從海邊移動到了不遠處的峽谷裡,沃夫也不知道自己是發了什麼瘋——也許是因爲領主覺得損失太大,所以三次加重了稅金吧,在一個身着長袍的貴人向他詢問這裡的情況時,他不但沒有逃跑,還一五一十的回答了,也許是他的神態逗笑了這個貴人,他得到了足足三枚閃亮的銀幣,上面有着精美的圖案,沃夫看不懂,但他到城市裡去和商人兌換銅幣的時候,那個商人竟然罕見的沒有剋扣——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來自於格瑞納達的銀幣。
憑藉着這三枚銀幣換來的銅幣,沃夫不但繳清了稅金,獲得了管事的歡心(他承諾會讓沃夫的小兒子去充當另一處牛倌的學徒),也讓沃夫的大兒子得以繳納得起婚姻稅,也就是一口可以將新娘的臀部籠罩住的黑鐵鍋,他的大兒子將新娘領回家,她很快就有了孩子,沃夫從田地裡回來就要去看看自己的小孫子,看着那捏得緊緊的小拳頭他就不由得心花怒放。
但最近從管事的口中,沃夫又聽來了另一個噩耗,那就是他的小兒子傷到了牛倌,也是領主的一隻小牛,牛倌和管事都很生氣,發誓說如果他不賠償一隻小牛的話,就要將他的小兒子賣做奴隸,沃夫是絕對不能讓這件事情發生的,多麼可怕啊,他甚至想過去那座黑塔所在的峽谷轉轉,看看會不會有需要知道什麼的貴人——如果說他一開始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人,現在也知道啦,這些人,都是屬於一個邪惡的法師的,那座塔也是他的,裡面豢養着無數吃人的怪物。
“幸運的沃夫,”他的妻子哭泣着說:“也許你的幸運終於到頭啦,我已經沒有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一個丈夫。”
但沃夫還是想去試試,他在屋外一坐就是一整個夜晚,他望着暮色的盡頭,那裡矗立着一座黑塔。
而就在牛倌給出的最後期限前的那一天,沃夫已經決定了再去試一試,他的門外卻出現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貴人,他穿着黑色的長袍,不知爲何,神色有點憔悴,他站在那裡,傾聽着屋子裡傳來的嬰兒哭聲,這讓沃夫陡然警惕起來,他可聽說了不少邪惡的施法者用嬰兒烹煮藥物和施展魔法的故事。
但就在沃夫有所動作之前,那位貴人就客客氣氣地開了口:“請問,”他說,聲音真是形容不出的優雅悅耳:“這裡是不是有個嬰兒?”
沃夫的身體繃緊了,他想要叫嚷起來,讓自己的大兒子帶着斧頭衝出來的時候,他的聲音猛地卡在了喉嚨裡,沒有其他原因——那個陌生的客人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嬰兒。
“我想,”那個人繼續彬彬有禮地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需要一些……一些可以給嬰兒吃的東西。”
沃夫抿着嘴,上下打量了一會,他不得不承認,不但這個不速之客有着秀麗無比的容顏,就連那個嬰兒也很可愛,他沒有大哭大叫,而是將拳頭塞在嘴裡,微微閉着眼睛,捲曲的黑髮從包裹着他的絲綢裡冒出來,皮膚白皙的更像是一塊凝固的牛油,“是要……給孩子……嗎?”沃夫說:“是的,我兒子的妻子剛有了一個孩子,她可以給這個孩子……一些那個什麼……”他做了一個手勢,有點尷尬,“進來吧。”
那個人走進了沃夫家簡陋低矮的房屋,房屋正中的爐牀已經快要完全熄滅了,畢竟農夫可供不起整夜燃燒的柴火,房屋的一側是農夫的雞和豬,另一側是農夫的兒子和他的妻子,兒子,農夫夫婦睡在對門的地方,那裡因爲對着門,是最冷的地方,但剛生產的產婦與嬰兒更需要溫暖。
沃夫以爲這個貴人會嫌棄地離開,但他沒有,他將自己的孩子交過去之前只是低聲呢喃了幾句,沃夫聽不懂,而且看上去他是在和嬰兒說話,當沃夫兒子的妻子誠惶誠恐地用他們預備着用來煮豆湯的溫水洗了臉和手,還有胸脯之後,她接過了孩子,在這個漂亮孩子一碰到她的時候,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異界的靈魂立刻轉頭看去,半惡魔出生就有牙齒,還有吞噬血肉的慾望,而他低聲呢喃的咒語就是爲了讓嬰兒能夠順遂的吃到奶水而非鮮血,但那個農婦只是吃了一驚,因爲嬰兒的嘴脣冰涼,而且咬着她的力氣非常大。
但她隨即想到,也許是因爲這個孩子的父親抱着他在外面走了很長一段路的關係,還有的就是他確實餓極了。她就立刻平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向被自己驚嚇到的丈夫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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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凡人當然無法滿足一個半惡魔的胃口,一嗅到輕微的血腥氣,黑髮龍裔就將嬰兒抱了回來,他向這些人道了謝,留下了他們最爲急需的東西——一枚金幣。
沃夫確實是個幸運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