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臭魚”,以及蒙頓的小城中發生的事情,可能還有數百個地方在同時發生。黑暗的力量就如同河水中夾雜的污泥碎石,在河水被阻截,流速放緩之後,迅速地沉澱了下來,並且凝結成一股污濁強大的力量,只是在這個時候,知曉這一點的人並不多。而知曉這一點的人中,有着許多如同蒙頓小城領主的人,他們被所謂的光明前景矇蔽了眼睛,根本不在意他們所追隨的人物是否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光明磊落,正直可信。不,應該說,他們更希望那是一個暴君,一個小人,一個僞君子,就和他們一樣,這樣他們才能憑藉着他的名義橫徵暴斂,爲禍四方。
而這個皇帝,正坐在法崙原本的王城之中——因爲創建法崙的就是一隻真正的,毋庸置疑的古老的銀龍,出於天性與本能,他的王城矗立在曾經的法崙最高的地方,一座孤峭的獨立巔頂,也有人說,這座如同箭矢一般的山峰是法崙的第一位王,銀龍從大地深處拔起的,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去執意探究其中的真假了,畢竟有資格,有能力對此論證的存在幾乎都在一千年前半神巫妖埃戴爾那的法術與計謀下死傷殆盡,只是很顯然,數千尺的高空根本不適合人類術舒適的生活,這裡太冷,太高,風勢猛烈,空氣稀薄,與王城之外的聯繫只能依靠傳送,還有根本不像是可以以人類的力量攀爬上去的陡峭階梯。
但皇帝固執地要求住在這裡,於是那些人也只得遵從這個命令,反正受折磨的也不是他們,他們認爲,這個“皇帝”或許只能忍受十幾天,頂多一百天,就會哭叫着要求離開這座空曠又龐大的王城,回到溫暖平靜的地面來,可惜的是事與願違,他居然頑強地支撐了下來,不過每當那些人前來觀察他的時候,總覺得支撐着他的不是他的軀體,而是他的靈魂,當然,對於皇帝來說,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就是法崙唯一的繼承人,古老的銀龍留在這裡的唯一後裔。
他是個強壯的男人,面部與頭顱部分都覆蓋着銀色的鱗片,這點讓他非常自豪,他就像格瑞納達的龍裔那樣,毫無掩飾地讓它們暴露在外,就如同戴着一個銘刻着龍鱗的頭盔,普通的凡人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免不得感到畏懼,更不用說,皇帝的偏執性情就像是一個風暴的漩渦,看似平靜,但被捲入其中必定粉身碎骨,所以與他一起被束縛在王城之中的僕從與侍女都不敢輕易靠近他。
皇帝並不在意這些凡人對他的疏遠,這些人只配匍匐在他的腳下,就像是曾經匍匐在他先祖腳下的國王與大公,他有時從堂皇的美夢中醒來,不免因爲幻想與現實急劇產生的偏差而氣惱萬分,但他最終還是忍耐了下來,他安慰自己說,他的生命遠比凡人悠長,而他的力量正在集聚起來,或許只需要短短的十幾年,他就能夠重新得回法崙以及與之相隨的榮耀與權勢。
爲了平息心中的焦躁,皇帝經常走到王城的邊緣——這裡說是王城,倒不如說是專爲古老的銀龍營造的殿堂,這裡沒有凡人的宅邸,只有一座巨大的殿羣,廊柱林立,檐角高聳,就和格瑞納達那樣,每一個房間,每一條走廊,每一個角落都足以容納一隻回覆原有身形的巨龍舒舒服服地躺臥行走,有不下七條寬闊又平整的斷橋從廊道延伸出去,在空中形成一個危險的眺臺,據說銀龍時常會趴伏在那裡,俯瞰自己的帝國。但如果一個人類想要走上去,幾乎不可能,又或者說,幾近於自殺,因爲這些眺臺是沒有護欄或是扶手的,而經過它們的風沉重的就像是凌空下墜的巨石。
皇帝時常站立在眺臺的邊緣(位於殿堂內部的一端),從那裡遙望遠方的晨光以及雲霧,想象着他的先祖,銀龍是如何悠然自得地俯臥在眺臺上,統治整個法崙的,那時候,皇帝是真正的皇帝,他無需考量騎士的忠誠,也無需擔憂臣子與封臣的不敬,更不必與神殿,聖所虛與委蛇,汲汲營營,精靈只能屈居於翡翠林島,矮人也只得遠避至龍脊山脈,北方的野蠻人那時候還只是三五成羣的部落,幾乎與獸人無異,而除了這些之外的人類國家,無不尊崇皇帝如同神祗,數以萬計的貴人們聚集在王城下,就像是一羣又一羣的螻蟻,爲了取得一丁點兒的地位與榮光爭鬧不休……
那是多麼美好的過去啊。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古老的銀龍在創建了法崙之後並非沒有遇到過敵人,但即便是性情並不兇暴,陣營也偏向於中立與良善的銀龍,它在戰場上也是殘酷而可怕的——而在這裡,在立於雲端之上的王城,更是它最爲擅長把握的作戰地點——皇帝在母親留下的古老記載中讀到過,銀龍是天空的寵兒,它能夠按照它所需要的操控天氣,或是引來狂風,驅散雨雪,或是召喚雲霧,它們會使用反重力將不會飛的敵人拋向高空,抓住或是任其墜落。如果它們遇到的是會飛的對手,那麼它們會以雲霧作爲盾牌,將自己掩藏起來,而後衝擊或是噴吐寒氣與麻痹氣體。
有些時候,即便不是爲了對抗敵人,銀龍也會走出去,在空中飛翔或是在雲霧上行走,當它掠過大地的時候,它的子民會跪下,親吻陰影下的土地表示感激與敬意。
皇帝的脊背上也有着一雙奇特的凸起,而他的母親告訴他,這是雙翼的雛形,在他進一步成長之後,這雙銀龍的膜翼就會破開脊背,穿出皮膚,在他的肩後展開,也許,在更久之後,在他得回了法崙,成爲真正的統治者,他就能夠藉助魔法,神術以及一個帝國所營造的力量,祛除掉血脈中混雜的東西,重新成爲一隻強大的銀龍,而他的統治,將會有一千年,或是一萬年甚至更久,所有的生物都會臣服在他的腳下,或許,他還能夠成爲一個神祗。
也許是他所繼承的,屬於巨龍的高貴血脈使然,皇帝對自己的說,無論如何,巨龍曾經統治過這個位面,而它們的後裔也應如此。
當據說有着銀龍血脈的皇帝還在數千尺的高空中緬懷着先祖的輝煌時,在同樣數千尺——只是深達地下的黑暗洞穴裡,崩崩正怡然自得地欣賞着他的作品,當然,不是那些在魔法與鞭子下壓迫着做出的魔像配件,而是一隻鐵靴,他把它穿在腳上,鎖鏈在他的腳腕上叮噹作響,但也不知道矮人是怎麼做到的,只是簡單地一擰一扭,靴筒就穿過了鎖鏈,完完整整地套在他的小腿上。
他站起來,走了兩步,滿意地蹦躂了一會,之後才走出洞穴,現在矮人與侏儒已經通力爲麥基的黑鐵魔像做了一定的改造,讓它不但能夠輕微地動作,表達自己的意思,還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屏蔽掉不應該看到的東西,這樣術士的奴隸們也有了一點放鬆和休息的時間——而那個邪惡的紅袍術士,自從他在伯德溫身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後,也許是因爲想要再接再厲,又或是受到了威脅與逼迫,他的精力被新的魔像佔據了很大一部分,雖然這裡還有一些同樣來自於格瑞納達的術士,還有其他一些惡徒,但想要耍弄他們,還真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崩崩就這樣哐裡哐當地走了出去,他的手裡拿着一塊魔像的重要配件,而負責督查他們的人已經走到一邊去痛飲麥酒,把這裡交給了麥基。
頂天立地的魔像低頭看了一眼崩崩,在看到他的手裡還拿着配件的時候,它是不會發出警告的。一個術士走了過來,看了一下那隻配件,對於它的精美與準確程度表示滿意,在一開始的時候,他也是警惕而暴躁的,但過了那麼久,他發現這些矮人和侏儒好像的確在老老實實的幹活,他們似乎已經麻木了,又或是因爲那些“菸草”的關係,變得異常溫順,每天既定的配件數量都能達到要求,沒有故意拖延或是損毀,他也慢慢地鬆弛了下來,畢竟羞辱,責罰與殺戮也是需要耗費精力的,而且在黑暗的洞穴中,他們幾乎沒有其他的消遣,總是容易變得昏昏欲睡——只有在規定的時間內他們才能外出。
一個侏儒靠近了術士,在他威嚇地揮動鞭子之前,侏儒摩挲了一下手指,那個術士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然後那個侏儒像是變戲法那樣從殘破的袖子里拉出了一條項鍊,真難想象,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在昏暗的光線與繁重的勞作之後,他們還能夠打造出那麼精美的首飾,雖然只是用了普通的黃金,白銀,但那朵盛放的花朵就像是真的,花瓣與花蕊還能夠在動作帶起的微風中輕輕顫動。
術士手指一動,項鍊就消失了,但他的心中不免還是有些遺憾,侏儒的技巧自然無懈可擊,但要得到他們之中的女性術士的青睞,只有寶石,秘銀與精金,這些只能獲取那些凡人女性的歡心,而在這個荒寂又貧瘠的地方,怎麼會有值得這些格瑞納達的術士們爲之一顧的女性存在呢?即便如此,將寶石,精金秘銀交給這些矮人與侏儒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許凡人們不甚了了,但作爲施法者,還有誰能夠比他們更清楚矮人與侏儒們的技巧嗎?只要幾顆寶石,幾塊秘銀,一點點精金,他們就能造出符文盤,而符文盤,該被詛咒上萬遍的,是可以被非施法者使用的。
“你們要什麼?”術士問。
“一些麻布,”侏儒說:“還有一點葡萄酒。”
術士想了想,答應了。侏儒很快回到他的位置上去繼續幹活,一切看似與過往毫無區別,而爲矮人,侏儒帶一些能讓他們的處境變得略好一點的東西也不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反正術士們都很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矮人和侏儒也知道,再說,讓他們創造出更多的價值難道不是首領的本意嗎?想必他也會答應稍稍放寬一點對於這些奴隸的限制的。
術士離開後,侏儒很快聽到了魔像走動的沉重聲音,而麥基的魔像還在他們的前方,想來後面就是他們的新看守了。
“哦,看看這是誰,”崩崩說:“伯德溫。”
一陣沉默後,“崩崩。”那個魔像說,它的聲音已經不屬於人類了,聽上去就像是弓弦撥動或是刀劍交擊融合而成的產物。
“看來你很不錯,”崩崩譏諷地說道:“看上去比麥基好多了。”
“是什麼,讓你這麼認爲?”那個魔像緩慢地說道:“認爲,一個被束縛在黑鐵之中的靈魂……很不錯?”
“對於你來說,確實如此啊。”崩崩理所當然地說,他之前可是一直待在克瑞瑪爾身邊的,該知道的都知道。
“我也許……確實有點錯……”但我不應該承受這樣的懲罰,崩崩替魔像接了下去。
“爲什麼?難道你還認爲自己只是遭受了冤屈?”崩崩快速地說道:“得了吧,你總是這樣,人類的國王……”
“什麼……意思……”
“讓我想想,”崩崩思索道:“你似乎一直在抱怨,嗯,從你,大概就是從你弒君謀亂之後……”
“我……沒有……”
“你有,”崩崩說:“事實上,你也很清楚吧,什麼陰謀,什麼威逼,都是次要的,伯德溫,我是一個矮人,但我不蠢。”他認真地說道:“你看,你似乎總愛將你的罪過推到別人身上,但我們不妨從最近的地方看一看,伯德溫,你前面的黑鐵魔像禁錮着麥基,還記得吧,那個侏儒,和你們在一起的,他曾經盜竊過我的炸面圈機器圖紙,還引來了深淵生物們毀滅了鐵骨頭城,毫無疑問,我不能說他是個堅貞的人,問題在於,他所有的權力可比你少多了。”
他轉向伯德溫:“你能夠說話,能夠控制肢體,能夠思考,但這些麥基……都沒有,那麼就讓我們來想想吧,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