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茲特在埃戴爾那或許無法察覺的地方輕輕地挑了一下嘴角,他成爲三層層面之主的年數已經長久到無法查探,而他成爲一個惡魔的歲月更是悠久的幾乎可以與塔那裡齊平,即便如此,當他從召喚的陣圖中顯露身形,看向他的召喚者時仍然不免目瞪口呆,誰能想到一個惡魔竟然會被一隻黑色的小羊召喚?也許確實是因爲太難得,並且太可笑了,格拉茲特給了他一個特別優惠,不但爲埃戴爾那,還有另一隻白色的小羊解除了變形的法術,還爲他們解決了大部分棘手的敵人——讓格拉茲特有些遺憾的是,那兩隻小羊都沒有天真到將債務拖延到他們償還不起的地步,不然的話,他現在的債務名單裡不但有個半神巫妖,還有個生命之神安格瑞斯的從神。
嗯,這也是想想罷了,即便埃戴爾那的父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位面,生命之神安格瑞斯克不會任憑他的後裔被一個惡魔擺佈。
“你見到你的弟子了沒有?”惡魔的主君走出召喚的陣圖,一邊虛僞地拍打着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赤着雙足,每一步都在房間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刻的足印,若是有人低下頭去細細查看,他會以爲自己看到了鳥的細爪,又或是熊的腳印,或是蜘蛛的肢足,反正沒有一個印記可以讓人們聯想到六指的烏黯王子——而在離開房間的最後一步,刻印在那裡的已經是一對人類的正常雙腳,裡面涌動着炙熱的污穢,散發着混雜着硫磺氣味的惡臭。而伴隨着這一進程的是格拉茲特的軀體也在逐漸縮小,屬於惡魔的服飾也在變化,從華麗的甲冑與斗篷變成了施法者們喜歡的帶着兜帽的長袍,而雙腳也穿上了軟底鞋。門在他的面前悄然打開,惡魔走了出去。
門外一片死寂,不但沒有灰袍,巫妖,就連魔像和幽魂都沒有,很顯然,埃戴爾那在召喚他之前,已經將這個半位面完全清空,格拉茲特滿意地搓動了一下手指,長而彎曲,因此顯得格外幽深的走廊兩側的燈座亮了起來,被石化的人像託舉着的燭臺上原本就有着蠟燭,當格拉茲特的火焰點燃它們的時候,裡面的罪人立刻痛苦地呻吟了起來。
“希望您還喜歡,”埃戴爾那慢吞吞地說道:“雖然我知道這個荒涼貧瘠的地方是無法矗立起您的象牙塔或是骨塔的——但這座塔原本屬於巴特祖。”他伸出尾椎,輕輕一點,牆面上浮現出無數魔鬼與惡魔的臉,格拉茲特可以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直到從那些紛亂的圖樣裡尋找出他認識的那個紋章,惡魔頓時大笑起來,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宿敵也在這個狡猾的傢伙手中吃了一個不小的苦頭:“毫無疑問,”格拉茲特滿意地說:“我喜歡這個。”
“如果是那個雜種,”格拉茲特說:“我知道他的圖書館在什麼地方。”
格拉茲特俯下身,伸出手,埃戴爾那將自己浮起來,落在惡魔黝黑的手心,然後同樣地縮小身形,就像是一條小蛇那樣纏繞在格拉茲特的手腕上。格拉茲特將左手按在盤繞着小蛇的右手上,又是威脅,又是親近地握住埃戴爾那的頸椎部分,“我留存於此的遺憾並不多,”惡魔在空蕩的走廊裡一邊大踏步地前進,一邊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說道:“但埃戴爾那,我以爲我給你的條件已經非常優裕了。”埃戴爾那如果願意成爲格拉茲特的,那麼不但能夠立即被直接轉化爲高階惡魔,還能夠越過格拉茲特所有的子女,成爲僅次於維茵的烏黯的“左手”。只是那個時候,惡魔主君根本就沒有想到,埃戴爾那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成爲巫妖,放棄了他可能有數百上千年的僅屬於生者的榮光與歡愉——而之前,埃戴爾那雖然處境尷尬,但相對於一個凡人來說,他和一個神祗也幾乎沒什麼區別了——他是一個廣袤帝國的繼承人,雖然不是唯一的,但願意忠誠他的臣子與騎士數之不盡,他擁有着一個巨龍累積了近萬年的秘藏,還有讓惡魔也要爲之心折的容顏,強大無匹的力量,所向披靡的魔法,還有堅韌的如同鋼鐵一般的身軀,以及悠長到幾乎可以貫穿一個王國誕生與滅亡的生命。這些美好到可以讓他僅有的血親也會在每個深夜咬牙切齒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東西,對於埃戴爾那來說,可能只是一根早就被他吸吮到無味的骨頭——他拋棄它們,簡單的就像是眨一眨眼睛,就連格拉茲也都沒想到。那時候,可憐的惡魔還在等待着數百年(至少他認爲讓一個年輕的龍裔厭倦所有的一切是需要那麼久的)後去親自迎接那個璀璨而又黑暗的靈魂呢。這下可好,他再也等不到那隻黑色的小羊了。
格拉茲特必須承認,那隻白色的小羊也同樣被他寄予奢望,對,不是希望,但就如他推想的那樣,生命之神安格瑞斯始終注視着他的孩子,即便是在英格威最爲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過他還有一個惡魔朋友可以召喚一下。
“這次我可不能放過了。”格拉茲特說,而他手腕上的埃戴爾那翻了一個白眼,當然,一根椎骨不能做出這個表情,但他們之間一直持續着一層微薄的聯繫,這讓半神巫妖不想僞裝的時候,可以將自己的情緒直接投擲到惡魔的思想裡,“爲你效力五十年還不夠嗎?”埃戴爾那說。
“那是我爲你藏起他的報酬,”格拉茲特說:“還有別的你沒算呢?”
“說說?”
“伙食費。”你知道他燉了我多少惡魔,以及魔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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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凱瑞本在一張展開的地圖上釘上一枚很小的釘子,然後是又一枚,第三枚與第四枚……直到第七枚,然後將絲線纏繞在上面,這樣就能夠看得很清楚了——一個連續的行動路線,還有各個節點。
“這是我們找到的,以及已經確認的可疑地點。”瑞雯說:“還有他們可能行走的路徑。”
巫妖低下頭看過去,“南方諸國。”穿過鷓鴣山丘,之後是龍山城邦(曾經的),之後蜿蜒向北,進入龍脊山脈。
“現在也只有南方諸國與格瑞納達還在蓄養奴隸吧。”露西厄帶着幾分厭惡地說,然後就聽到阿芙拉尖銳地笑了一聲,她才突然想到,她喜歡的那個人,曾是,現在可能也是格瑞納達王室的直系成員,不誇張地說,因爲格瑞納達王並沒有驅逐他,奪走他的姓氏與繼承權,一旦格瑞納達發生什麼變故,他與另一個王子都有機會成爲格瑞納達的王——格瑞納達人可是從來不在意排序血緣的,一個家族之中,孫子殺死祖父的也有,母親殺死女兒的也有,姐妹兄弟之間的相互競爭更是他們樂於看到的,就像是人類爲了培養出最兇殘好鬥的狗就將小狗們聚攏在一起,用鞭子抽打它們那樣。
但露西厄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格瑞納達人又怎麼了呢?黑髮的龍裔很早就證明他與那些殘暴兇惡的同族並非一丘之貉,他的父親失敗了,他或許想擁有一個有着紅龍那樣邪惡的心,又有着精靈的天賦的孩子,但這個孩子或許是強大的,正確點來說,也許強大到了超出他的期望,但他的靈魂還是無限制地偏向於良善的陣營。
在第一次回到翡翠林島的時候,露西厄小心翼翼地去詢問了自己的長輩,還有同輩(比她更年長一些的),對於人類的看法,是的,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拯救了她的是半個族人擁有埃雅精靈血脈的龍裔,她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統一的,那就是外界的人幾乎都是狡猾而卑劣的,即便有性情和善之人,也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發生令人不安的變化——只是,在幾天之後,也有埃雅精靈悄悄的告訴露西厄,他們,以及她們或許遭受了難以忍受,只能以永眠來平息的痛苦與傷害,但若說後悔嗎,也許,但如果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仍然可能會做出那個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是所有的法則,警告,教誨或是勸說都無法改變的。
“但我們希望你能夠得到一個美滿的結果。”最後他們都這麼說。
那麼她做出的決定是否是正確的呢?露西厄想了很久,然後她終於成年了,她可以出外遊歷,只是必須與艾洛赫同行,這個年長又嘮叨的精靈讓露西厄煩惱至極,但這是條件,也是懲罰,誰讓她在未滿年歲的時候就偷偷溜了出去,並且只因爲人類的一杯果酒而成爲了奴隸商人的貨物呢,她只得接受——但露西厄也要在心裡偷偷地說,艾洛赫也不是那麼萬無一失,在遊歷的路程還沒有十分之一的時候,他們就落到了一個瘋狂的術士手中,比之前還要糟糕一點的,他們可能會被直接送給一個不死者,一個巫妖。
而後,露西厄第二次被那個黑髮的施法者從致命的桎梏中解救了出來,附帶一個艾洛赫。
她想,她可能很難不愛他了。哪怕後來她知道黑髮的施法者還是一個龍裔,是格瑞納達人,他的母親是個埃雅精靈,雖然埃雅精靈們一致認爲他必然繼承了他父親罪惡的血脈,可是露西厄不那麼覺得——看看銀冠密林的辛格精靈吧,他們不是接受了克瑞瑪爾嗎?也沒有看到黑髮的龍裔將他們拖到密室裡面目猙獰的逐一解剖……尤其是凱瑞本,他就像是克瑞瑪爾的父親,或是兄長。露西厄小小的心臟裡,甚至還有着一點嫉妒與委屈——克瑞瑪爾確實有着精靈的血脈,但那是埃雅精靈不是嗎?不是辛格精靈,不然他就應該有着淡金色的長髮與碧藍的眼睛,而不是黑色的長髮與黑色的眼睛——但埃雅精靈似乎也沒有出現過黑色的眼睛……
但那是一雙多麼美麗的眼睛啊,看着它,就像是被黑夜擁抱,不是那種冰冷的,空洞的,可怕的深夜,而是那種柔軟的,馥郁的,充滿了暖意的夜晚,能夠讓人得以安眠的黑色羽翼。
“南方諸國只有少數的奴隸,”凱瑞本說:“但這只是表面,事實上,他們的農奴不比奴隸更好,他們甚至還在豢養宦官,就和之前的龍火列島那樣。”他細長的指尖在地圖上敲了敲,“這些地方失蹤的人最多,還有從龍火列島逃離的侏儒們,他們一部分來到了南方諸國,一部分去了高地諾曼,但現在我們去看,只能找到零星的侏儒,就連高地諾曼的侏儒們也在不斷地失蹤——而這些線索,最終都匯聚在銀指公會。”
“盜賊的公會。”瑞雯補充道,“他們在高地諾曼無法找尋到藏身之處,南方諸國倒很願意接受他們。聽說有些城市甚至是盜賊在掌控,就像是五十年前的白塔。”
“他們從鷓鴣山丘走,”艾洛赫問道:“那麼鷓鴣山丘的領主是否有參與其中呢……”
“沒有。”凱瑞本身邊的一個精靈回答道,他曾探查過白塔與鷓鴣山丘,“但比這還要麻煩一些,鷓鴣山丘的血脈就快要斷絕了——伯納的幾個孩子都夭折了,而他很有可能再也無法有孩子了。”
“有人插手了嗎?”
“暫時還沒有發覺。”精靈這樣回答說,然後看了阿芙拉一眼,看來高地諾曼的事情對於精靈們也不是一個秘密了。
阿芙拉驕傲地挺了挺她平坦的胸膛。
“安芮……她的情況也不是很好。”
凱瑞本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我們會經過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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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納擡起頭來,才發現已經暮色四垂,僕役們打開了覆蓋着氟石的黃銅片,“氟石應該調換了。”伯納說:“它越來越暗了。”
僕役的手停頓了一下:“但是,”他猶豫地說:“這塊是三天前剛換上去的啊。”
伯納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還是模糊一片,“是我記錯了。”他說:“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