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即便是那些最熟悉麥基的侏儒來看,他們也不會發現,這具沉重而巨大的黑鐵魔像中禁錮着他們的族人——麥基被紅袍術士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法剝奪了大部分軀體,他只有頭顱是完整的,從黑鐵魔像無法被人看見的內部,伸出無數條細若髮絲的金屬線刺入他的後腦,然後從殘缺的頸部伸出的神經則如同蛛網那樣遍佈在魔像的每一寸內裡表面上——在金屬線與神經的交錯點各自鑲嵌着一塊血玉髓,其中附着的魔法讓麥基成爲了一個神智清楚的傀儡,在沒有主人的命令時,他只能筆直地站在原地,就連動一根小指頭也不能。侏儒找不到反抗的方式,也無法對命令陽奉陰違,漫長……如果他的主人希望如此,的生命之中也沒有了任何樂趣,他不需要進食,飲水,呼吸,他的身邊有無數的侏儒與矮人在辛苦地勞作,但他沒有辦法和他們交談,也沒有辦法去拖延主人設定的程序——在這座被矮人廢棄的鐵骨頭城裡,他是一個殘酷無情的監工。
一個讓麥基感到熟悉的侏儒跌倒在他的腳邊,他含糊地說着道歉的話,並且一再地想要從地上立刻爬起來,但紅袍的法術已經逼迫麥基指揮着魔像低下頭去,氟石的光通過長長的銅管射出來,在地上凝聚成一個小點,其中之一就落在倒地的侏儒身上,後者面色潮紅,手足無力,魔像伸出手指,將他從地上提起來。
“你生病了。”魔像發出了既定的呆板聲音。
“我沒有,我沒有,沒有!”侏儒虛弱地叫到,他的眼淚從面頰上一直流到他的前胸,讓那塊骯髒的絲綢布料呈現出一片亮光。
“生病,處死。”麥基聽到自己說,然後魔像的手指轉而向下,握住了侏儒,就像是人類握住了一隻雲雀,他只用力一捏,就將他的族人碾碎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然後丟入一個不會妨礙到奴隸們工作和行走的黑暗角落,如果他還能聞見的話,麥基麻木地想,那裡一定臭不可聞。
“鐺!”
麥基感覺到魔像,也就是他自己的頭正在轉向另一個方向,那柄敲打在他足踝上的鶴嘴鎬正是從那個方向而來的,一個赤手空拳的矮人正對他怒目而視,他比起魔像是那樣的渺小,渺小到幾乎看不見,但他的聲音就像是在空蕩的死城裡敲響了一口大鐘:“他只是生病了!醜八怪!”他大喊道:“只要一點藥草,他就能好!”代表着死亡的光柱投射在他的身上,但這個矮人沒有表露出一絲畏懼之色,他不在乎這個大傢伙隨時可以把他捏成一團,就像是之前的許多矮人和侏儒——但他身邊的侏儒們正拼命地抓着他的手臂,免得他跟着鶴嘴鎬衝過去,這是一個非常滑稽的景象,矮人和侏儒差不多高,但矮人的橫截面大概可以裝下兩到三個侏儒,當侏儒們發現單憑自己的手臂根本無法抓住這個矮人的時候,他們就爬到他的脊背和肩膀上,試圖用自己的體重壓住他——即便如此,矮人仍然能夠揹負着大約四五個侏儒往前大步行走。
“工作,”麥基聽到自己說:“工作,警告,”他快要發瘋了,在這裡苟延殘喘的奴隸十之八九都是矮人和侏儒,但矮人可能只有百分之一,除了矮人確實是一種非常難得的獵物與貨物之外,大概就是他們根本無法忍受失去自由,被奴役的生活,哪怕反抗的代價是死亡。每隔一段時間,麥基就要處死一個矮人,“不工作,處死。”他說,一邊在心中大聲地吶喊着,但他的手已經向矮人伸了過去。
而就在他的手指幾乎要碰到那個矮人的時候,突然地,一塊礦石從天而降,落在了那個矮人的雙手中,矮人完全是出於下意識地抱住了它,畢竟對於矮人來說,每一塊礦石都是重要的,珍惜的,值得尊重的,“工作。”一個讓麥基熟悉的聲音從一側傳來,黑鐵魔像轉過頭,看向站在一羣侏儒中的矮人——那是崩崩。
曾經戲耍過他,指責過他,以及試圖驅逐他的年輕矮人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要比原先更爲瘦削,乾癟,畢竟他們的食物從來就不夠充足。但曾經淘氣過也曾經任性過的矮人已經變得成熟和可靠了,他與那些在山脈的深處挖掘與冶煉,鍛打了半輩子的矮人不同,甚至比那些外出交易的矮人商人也有着不一樣的地方——麥基聽說過在鐵骨頭城被毀滅之後,他淪落到了格瑞納達,成爲了一個奴隸,但幸運的是,他被克瑞瑪爾,他們認識的那個善良的黑髮龍裔法師辨認了出來,他在法師那裡沒有受到什麼凌虐與折磨。在法師有事情需要遠行一段時間之前,崩崩甚至重新獲得了自由——但他不應該回到鐵骨頭城,回到這座已經被邪惡吞噬的城市,他被抓住了,再一次成爲了龍裔的奴隸,那個叫做奧斯塔爾的紅袍術士成爲了他的新主人。
但他比起其他矮人可能要豐富上十倍之多的經歷讓他不再如一個純粹的矮人那樣暴躁與固執,他懂得察言觀色,也懂得退讓忍耐,還會在必要的時刻諂媚幾句——侏儒們教會他怎麼說,雖然矮人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只會讓人覺得乾巴巴的,但讓一個性情執拗的矮人屈從到這個地步顯然是能夠很好地滿足一個紅袍的凌虐慾望與自大性情的。
黑鐵魔像的陡然停止讓所有的侏儒與矮人都鬆了一口氣,侏儒們立刻四散開,忙碌起手上的活兒,在魔像的監督下,剛纔的拖延行爲無疑已經是極限了,他們一邊心驚膽戰地觀望着魔像回到自己的位置,一邊小聲地竊竊私語——這種行爲並不會受到懲罰,只是在魔法的強化之下,麥基可以聽到他們以爲他不會聽到的惡毒詛咒,侏儒們的詛咒總是多種多樣而又多彩多姿的,麥基知道,但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因爲之中的每一句咒罵而感到痛苦——他知道這些都是真實而又確切的,他們憎恨他,而他罪有應得。
矮人們在侏儒羣中就像是個兒特別大的蘑菇,也像是海洋中帶着魚羣躲避鯨鯊獵捕的頭魚,奇妙的是,矮人與侏儒簡直就是與生俱來的敵人,他們相互敵視,認爲對方總是在不斷地抄襲自己的技術與經驗——哪怕實質上他們的羣聚地相隔着一個大陸也是。就像是崩崩曾經敵視麥基,設法讓他偷走了一張毫無價值的麪包圈機,而麥基想要成爲一個矮人的古怪想法讓他成爲了侏儒中的潘妮那樣,但在這個如同無底深淵般的可怕巢穴中,同樣成爲了奴隸的矮人與侏儒在數次猛烈的碰撞與毆鬥之後,反而滋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他們一致認爲那不是什麼友情,這太令人作嘔了。但事實上,始終在一旁旁觀的麥基認爲這就是他所期望過的,一種可貴而罕有的美好情感,極其諷刺的,他曾經羨慕過的東西,竟然在他的威脅與屠戮下產生了——侏儒們仍然認爲矮人又臭又僵化又狂暴,活像一頭在沼澤裡打滾,在原野中覓食的厚皮野豬,而矮人們也仍然認爲侏儒們又矯情又軟弱又愚蠢,就像是被人類豢養在豬圈裡,面對刀子也只會哼哼的白皮小豬,但矮人會爲侏儒不平,侏儒們也會庇護矮人,就像是剛纔——崩崩謹慎地推着小車走過來,順便拿走了那隻鶴嘴鎬,等到麥基依照術士預定的程序看過去的時候,那個敢於向他咆哮的矮人也早已不見了。
他也許已經轉入了另一條隧道,雖然侏儒們不無輕蔑地認爲麥基只是一尊沒有思想的魔像,但矮人們卻能夠覺察其中的一絲異樣,只是他們現在並沒有辦法去拆解魔像,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一個飽受折磨的殘軀與靈魂。
麥基只能佇立在原地,耐心地等候,是的,他不認爲他的主人能夠永遠地隱藏住自己的行蹤,更不用說他對麥基曾經的同伴,也就是黑髮的龍裔術士,格瑞納達的殿下克瑞瑪爾充滿了恨意與嫉妒,麥基一點也不擔心他的主人最後能夠達成所願——黑髮龍裔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敵人,並且比他的主人更多地獲得了惡魔們的歡心,這點從紅袍術士之前受到的重大挫敗就能知曉一二了。
“真奇怪啊,”一個侏儒說:“我覺得那個魔像好像在笑。”
“閉嘴吧,”另一個侏儒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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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塔爾被惡魔們愚弄了,當然,他不應該犯下這樣淺顯的錯誤,但他的眼睛被怒火矇蔽了,衝動可以毀滅所有的優勢,就連龍刺曾經的首領也不例外——他沒能取得自己想要的,反而被迫與不下三個巴霸魔,還有一個哈瑪魔作戰,他的面頰和左邊的肋骨位置留下了鮮明的瘢痕,因爲那場幾乎讓他喪命的戰役。不得不說,這對於之前的他,這兩道傷痕簡直可以說是兩枚勳章,如果他還在格瑞納達,還是那個被格瑞第所寵愛的龍裔,這個勝利會給他帶來無以倫比的榮耀與對於他人的長久的威懾,但現在,只有一個心緒莫測的小魔鬼知道這件事情,但前者的誇獎只會讓奧斯塔爾更爲憤怒與懊喪。他甚至施放了一個強大的魔法屏障,將小魔鬼隔離在外,因爲他不知道他的虛弱會不會引起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的貪慾。
不過經過了那麼久,他的傷勢也終於痊癒了,只留下了無法消除的傷痕。
也許這正是他自己的意願,雖然在吟遊詩人的歌謠中,這種故作姿態的方式只會讓一個龍裔發出尖刻的嗤笑,但奧斯塔爾已經失去了太多,他也不介意再丟棄一些,只要它能讓他變得更爲強大以及冷靜。
發生在礦道大廳中的事情,奧斯塔爾暫時還沒有心情去關心,他舞動手指,讓地面產生了一個隱形的漩渦,術士躍入其中,在雙足碰觸到混沌的表面時,他開始下墜,然後往上浮起,這是一個次元井,連接着一個半位面——與一個魔鬼交易得來的,它被切割下來之前可能是九層地獄曾經的第二層面某個地方,天空灰暗,平原上呼嘯着炙熱的風,地面上滿是紅色的沙土,鋼鐵的碎片,還有涌動的岩漿。
他一進入這個半位面,就遭到了一羣幼小的紅龍的攻擊——這個行爲讓奧斯塔爾感到一陣心痛,這表明這批龍蛋孵化之後,仍然沒能出現具有靈智的真正的紅龍,他們與其說是他們,不如說是它們,以往,巨龍中如果出現這樣的幼龍,不是被父母咬死就是拋棄,不會有巨龍提起這樣的恥辱——它們甚至無法分辨出奧斯塔爾就是那個給他們帶來了食物與飲水的人,只憑藉着慾望與本能,把他當做了獵物,而這點則進一步地說明,它們連判斷強弱的能力都沒有。
但奧斯塔爾必須留下它們,就像是留下之前的那些巨龍的龍蛋孵化出的幼龍,它們之中有些已經成長爲了令人畏懼的巨物,但沒有智慧的它們只能說是一羣低級生物,而不是曾經統治着人類,與神祗們共座的神聖的巨龍。
奧斯塔爾沒有一點猶豫地施放了預備好的法術,法術帶來的颶風將幼龍一個不剩地捲走——紅袍術士轉動手上的一枚戒指,把自己轉送到了半位面的另一端。
這是一條深邃而又寬長的隙縫,深入地下,隙縫的底部流淌着散發着硫磺氣味的乳白色河流,河流最終落入一個聳立着無數結晶體的大湖,大湖旁棲息着之前孵化出來的諸多巨龍。在奧斯塔爾突然出現的時候,它們展開雙翼,狂亂地飛起或是嘶叫,只有體型最爲龐大的一隻向奧斯塔爾伸出腦袋,迷惑地打量着整個有點熟悉的身影。
奧斯塔爾伸出手,在遲疑了好一會兒後,那隻巨龍低下頭,將下頜放在他的手上。
“哇哦。”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誇張地叫喚了一聲,換來奧斯塔爾發自內心的憎惡一瞥,當然,小魔鬼之前不會畏懼德蒙,現在也不會畏懼德蒙的導師,一隻喪家之犬而已,他吱吱嘎嘎地笑起來,毛茸茸的身體蜷縮成一個圓球。
啊,比起一隻低劣的奧賽魔,他還是更喜歡這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