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巨人滿意地環顧四周,他有着看似笨拙而又遲緩的巨大身形,但只有那些陷入絕望的敵人與最爲聰慧的同伴才知道這具龐然的身軀中同樣有着精細的頭腦,事實上,阿芙拉對他們的干涉並不如他和同謀所說的那樣嚴重,但他也有着勃然的野心,尤其是銀指,迄今爲止最大的盜賊工會已經有數十年沒有一個實質上的首領了——葛蘭遇到了與克瑞瑪爾同樣的問題,那就是他的“孩子”們在他掌握銀指的短暫時間裡,沒能建立起對他的畏懼與信服。公會到了現在仍然沒有陷入混亂與潰散,完全是因爲各個分部的首領幾乎都處於一個勢均力敵的狀態,雖然對那座唯一的寶座垂涎三尺,但他們也同時忌憚着身邊的盟友與對立面的敵人。
今天的密謀,可以說是一個開端,等到整個計劃開始,在場的所有人都會發現自己坐在了一個帶齒的輪子上面,除了隨着它瘋狂地轉動向前之外就只有被它碾碎一途,當然,作爲主控者,半巨人首領自信地認爲,他會是最後那個前去摘取果實的人。在氟石的光亮下,他與最爲年長的一個分部首領交換了神色,對方的眼睛隱藏在濃密的眉毛下面,閃爍不定——半巨人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盟友也在打着和自己相同的主意,盜賊們總是如此,他們早就習慣從火焰中撿起金幣,並且將其他人的手按在紅亮的木炭上面。
“那麼我們就說定了。”兩鬢雪白的分部首領站了起來,他從皮囊裡拿出一個銀壺,在每個人的酒杯裡倒上了大約只有一口那麼多的酒,酒液在盜賊們喜歡的橙黃色光芒下呈現出深邃的寶石紅色,“是亞速爾的葡萄酒嗎?”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人發出了輕蔑的迴應,“是血酒。”半巨人說:“格瑞納達的血酒。”
就像是沒有人類釀造的蜜酒能夠勝過精靈一籌,格瑞納達的血酒也是人類拙劣的釀造技巧無法企及的,雖然說,所有格瑞納達之外,摻入的不是剛從喉嚨或是心臟裡迸出的新鮮血液而是放了藥劑防治凝固的陳舊貨色的血酒,格瑞納達人從來就是不屑一顧的——也正因爲如此,從格瑞納達流出真正的血酒非常少。
然後,一個變形怪法師,也是一個分部首領,伸出他沒有指紋,沒有毛髮,也沒有指甲的蒼白雙手來,纖細的手指在桌面上一陣動作,沉重的銀錫合金的杯子立刻如同靈活的小動物那樣滿桌面地亂竄起來,在寂靜的房間裡,只能聽到酒杯底部摩擦着桌面發出的沙沙聲,在每個杯子都至少被轉移穿插了六次以上之後,變形怪法術收回手,年長的分部首領率先拿走了一杯,然後是半巨人,和其他盜賊與刺客,變形怪法師是最後拿走血酒的。
他們沒有再交談,喝完這一杯,按照盜賊工會中的慣例,就到了離開的時刻了。
仍然是那位年長的分部首領,他拿出一個沙漏,白色的沙子從頂端簌簌地往下墜落,一會兒就堆積起一個尖銳的小丘,一個盜賊走了出去。等到沙子漏完,一個刺客將沙漏倒過來,隨即離開了房間——這是爲了給前一個盜賊遁走的時間,免得出現什麼不應該有的意外,不過半巨人也非常清楚,總是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尋找機會,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雙**叉在一起,手指相互緊握,似乎並不想要那麼快地離開。
然後房間裡只剩下了大約三個人,最年長的那位,半巨人,還有變形怪法師,當半巨人隨意地掃過一個角落的時候,他的手指靈活而不引人注意地變換了一下位置,變形怪法師看到了,他的雙手放回到了袖子裡——沙漏還在不斷地往下傾倒着細碎的白色顆粒——但就在下一刻,年長的公會首領眼前突然一暗,他就像是一片羽毛那樣飛了起來,飛到屋樑上,咆哮聲從他的身體下方傳來,伴隨着魔法的閃光。
但什麼都沒有,那裡只有黑暗,還有空氣,半巨人撞擊在堅固的牆角,引得房間一陣顫動,變形怪法師的魔法擊打在他的身上,他疼痛地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隨即轉過身,給了變形怪法師一個巴掌,變形怪法師氣惱地發出不祥的嘶嘶聲,在半巨人想要再給他一下的時候,他的身軀突然膨脹起來,變成了一個奇怪而又黏膩的東西,它就像融化了的乳脂那樣流淌下來,一下子就遮蔽住了半巨人的整個面孔,半巨人拔出了匕首,徑直刺穿了變形怪的身體——那團東西頓時瑟縮了起來,給了半巨人掙脫的機會,而就在這個時候,年長盜賊擊碎了一個符文,魔法如同浪潮那樣捲過房間的每一個人,讓半巨人和變形怪法師的頭腦立刻變得清醒起來。
他們迅速地轉換位置,變形怪法師開始吟唱一個咒語,而年長的盜賊試圖進入黑暗,但半巨人看到他剛消失了一半身體就停住了,他向後退,胸口令人熟悉地插着一柄匕首,而變形怪的吟唱聲也消失了,在半巨人嗅聞到一股血肉燒焦之後的奇怪氣味後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聳起肩膀,猛地衝向房間一側的牆壁,他懸掛在脖子上的符文閃爍着光亮,那道原本應該堅不可摧的牆壁突然變成了一片虛無,他衝出了房間,跌倒在柔軟的地毯上。
半巨人並不記得這個房間應該有地毯,當他想要跳起來的時候,一點細小的疼痛從他的脊椎開始升起與擴大,麻痹感從他的脊背開始擴散到四肢,然後向上,他的舌頭就像是被石化了,但眼睛還能夠看,耳朵也能夠聽。黑暗的房間裡響起了火石擊打絨毛的聲音,一根蠟燭被點燃,光從上方投下,半巨人看到了一雙靴子,毫不起眼的皮靴,只有兩個手掌打開那麼高,表面佈滿了劃痕與污漬,有着非常薄並且軟的鞋底。
每個盜賊都會有這麼一雙靴子,但半巨人的心頭卻涌上了一個讓他無比驚恐的猜想,這個猜想,在他看見了之前離開的每個分部首領走進房間之後變得更加確鑿與令人絕望——他們是自己走進來的,但不是以一個生者的身份,而是以一具新鮮屍骸的身份走進來的,他們中的幾個脣邊還殘留着烏黑的血跡,帶着被毒死的人常有的那種噁心氣味——半巨人確實玩弄了一些手段,將他認爲不那麼可靠,或是會動搖其後續統治的危險先行扼殺在襁褓之中,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那麼快地見到他們,然後,那位年長的盜賊,以及變形怪法師也“來到”了他的身邊,變形怪法師已經恢復到了原先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沒能完工的玩偶,而他的盟友,那位衰老的盜賊的眼睛中已經失去了讓半巨人也會爲之遲疑的銳利光芒,他的模樣要比其他人更悽慘一些,他的喉嚨被割開,有意割得很深,深到他的頭無法控制地往後仰,當他躺下來的時候,半巨人可以看到他變形的頸椎。
“你還想要和他們說些什麼嗎?”一個聲音問道。然後半巨人就聽到另一個人說——他從未聽到過葛蘭的聲音,但他知道……那就是他。葛蘭說:“不了。”
半巨人想要說些什麼,他可以用他所有的一切來贖回自己的性命,但葛蘭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疲倦,這簡直比憤怒更糟糕——房間中很快瀰漫起了鯨油的氣味,蠟燭被隨意地丟在地上,火焰騰起,而那個人在離開之前,還擊碎了窗戶,讓煙霧可以往外溢出,而不是留在房間裡讓唯一一個活着的人幸運地被窒息而死——這是葛蘭給予首謀者的一點懲罰,半巨人應該感激惡魔們的物盡其用,幾十年來,葛蘭幾乎沒能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這讓他得以免除了諸多可怕的懲罰。
“我以爲你並不喜歡你的那個女兒呢。”阿瑟說。
葛蘭看了他一眼,在惡魔的麾下並肩作戰了那麼久,在葛蘭的面前阿瑟無需繼續僞裝成一個生者——在灰色的長袍下,是一具慘白的骨架,兜帽下方的陰影中跳躍着兩點紅色的光,不死者周身環繞着的恐懼光環讓那些背叛者們幾乎沒有任何反抗或是逃走的可能,而且你不必再擔心他們的靈魂會帶來什麼後續的麻煩——葛蘭比之前的無論哪一個時刻都要深刻地領悟到爲什麼不死者們總是在僱傭市場上佔有一個不可動搖的百分比了,確實好用。
“他們針對的不是我的女兒,”葛蘭說:“是我。”盜賊們並不相信阿芙拉是克瑞法真正的主人,他們一直認爲,阿芙拉是被他暗中操縱的傀儡,所以阿芙拉的一些舉動讓盜賊們誤認爲他正在收繳之前失落的權利,在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被迫離開銀指那麼久以後,這將是一次聲勢浩大的試探,如何繼續,要看試探的結果如何,只是剛從無底深淵回到主物質位面,疲憊的工會首領壓根兒就沒有和他們你來我往的意思——所有的分部首領都是他委任的,他賜予的當然隨時也可以收回——至於繼任者,葛蘭一點也不擔心,盜賊公會中永遠不會缺少野心勃勃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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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的老人出現在王庭的吊橋前,要求覲見國王,衛兵們感到爲難,他們的國王雷哲是個心胸寬大,平易近人的統治者,但無論如何,一個平凡的百姓,想要見到他,和他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但這個老人有着可以垂到腰間的鬍子,每一根都白的如同枯萎的蓬草,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的盡頭,隨時可能倒下去進入靜謐的長眠,他們不能粗暴地把他拉開,也不能嚴厲地斥責他(如果是約翰王或是狄倫王時期的衛兵是有可能這麼做的)。幸而他們很快就不必躊躇不決了,因爲那個老人給了他們一個粗糙的木頭塊,告訴他們將這個交給國王,國王就會讓他進入王庭了。
果然,很快地,國王的騎士們出來迎接這位老人了,他們並不知道這個老人的身份,但伯爵修在看過那塊木頭之後,確認那是他的一個老友——鑑於修是一個值得人們欽佩與愛戴的泰爾騎士,人們當然不會以爲他在說謊,“也許又是一個殘忍的領主,或是一個苛刻的爵爺,”侍女們這樣猜測:“也有可能是遇到了狂暴的怪物,或是邪惡的法師。”之前也有這樣的使者代表着最底層的子民來懇求他們的國王給予救援以及應有的審判,尤其是這位老人有着如同鋼鐵般筆直的脊背與威嚴的雙眼,即便衣衫襤褸,手無寸鐵,但仍然看得出他曾經是個身份高貴之人。
修沒有說謊,但他也確實沒有想到,他還會看見伯德溫.唐克雷,在高地諾曼的王庭之中。
雷哲擺了擺手,侍從與衛兵退出了房間,隨即他看向蓋文,鬢髮也已經如同雪染的法師輕微地點了點頭,表示房間中的施法者也已經在他的命令下退了出去。
伯德溫幾乎就要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了,在他被紅龍的魔法擒獲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兩個幼童,身高甚至比不上他的長矛,但現在,他們站在房間裡,身材魁梧,高大,滿面髯須,繼承了李奧娜的紅髮之間夾雜着灰白,看起來更像是他——離開了這個國家之前的他。房間裡,除了雷哲,雷曼以及修,蓋文,這四個知情人之外,就沒有其他的人了——修,還有蓋文是許多年後才知道伯德溫並未真正死去,但他們兩人誰也無法對李奧娜的做法提出異議——那時候的高地諾曼確實無法再承受更多的動盪了。
但在伯德溫面前,他們仍然不免感到一絲歉疚與羞愧。
雷哲注視着伯德溫,他同樣無法辨認出自己曾經強壯無匹的父親,在他的記憶裡,除了最後一刻,父親始終就像是一座高大的山巒,可是就在那一夜,這座山巒崩塌了,消融了,只剩下了淡薄的影子,就像是他現在看到的,一個蒼老的幾乎可作爲“歲月”象徵的凡人。
但也只是一眼之間,他就知道,這個老人正是自己的父親。他向前走了兩步,跪了下來,將自己的面孔埋在伯德溫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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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溫坐在國王的座位上,他喝了一點蜜酒,已經感到陌生的甜蜜滋味瀰漫在他的口中,但阻止了雷哲想要呼喚侍從爲他準備房間,浴桶以及食物的舉動,“我不是爲了這些而來的。”他說。
那麼你是爲了什麼而來的呢?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伯德溫向身邊看去,但身邊的座位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空蕩——如果李奧娜還在這裡,她一定會這麼說的吧,或許還會緊蹙起自己的雙眉,伯德溫並不想承認他們最終留給對方的只有防備與冷漠——可這正是他無法否認的,在他們回到高地諾曼後,李奧娜在變化,但他沒有,只是他始終不知道,李奧娜是何時轉過身去的,他直到聽聞了“自己”已經被葬入陵墓,才明白他們之前曾經炙熱又純潔的愛情之花已經徹底地枯萎了——他只是雷哲與雷曼的父親,而不再是李奧娜的愛人了。
他曾經憤怒過,也曾經詛咒過,但現在,他才發現他仍然深深地愛着李奧娜,他不去看着那張椅子的時候,仍然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嗅到她身上如同冷杉一般犀利的芬芳,以及感受到她傳達過來的情緒與思想,但只要他轉回視線,就能發現一切都已化爲烏有。
“我爲了你而來,雷曼。”伯德溫看向他的次子,而雷曼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還有你們。”伯德溫又看向了修,還有蓋文,最後是雷哲:“告訴我,是什麼迷惑了你們,是什麼促使你們會做出如此荒謬的舉動——”
“什麼?”雷曼問,帶着隱約的不安。
“弗羅。”伯德溫回答道。
雷哲立刻擔憂地看向了雷曼,而雷曼,這個已經成爲雷霆堡領主三十年之久的男人抿着嘴脣,眼睛中顯露出了一個七歲男孩纔會有的倔強與忿怒。
網絡出了點問題,晚了,抱歉——補充了一千字左右,以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