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靈魂無法看見,或者說,他們的思考能力已經被死亡奪走了,他們身上只剩下了對於死亡的恐懼與不安,最後的情緒驅動着他們機械般地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奔跑或是搖晃着緩慢前行,他們根本無法區別出巫妖與他們的區別——他們在生前都是無信者或是僞信者,註定了無法聽見神祗的召喚,結局不是淪爲深淵的美食就是淪爲荒原的塵埃,又或是被釘在死亡之神克藍沃的城牆上,這樣正是爲什麼他們比其他的凡人更爲畏懼死亡的原因;而又一些靈魂,他們幾乎都是一些泛信者,不過這也許並非是他們的錯,他們沒有姓氏,也沒有家族,甚至沒有立足之地,只接受過極其淺薄的教育,之中的一部分甚至無法辨識清楚每一個神祗的聖徽,他們在荒原上跋涉,犀利的風偶爾會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呼喚聲,但等到他們注意傾聽,卻發現除了風聲別無他物——在被惡魔與魔鬼劫掠之前,他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就是在希望與絕望中徘徊,就像是他們也曾經在神祗之中毫無立場地徘徊那樣;最後一種,則是如同鋼鐵一般強大的靈魂,他們不是虔誠堅貞的信徒,就是他們的反面——也就是說,後者是與魔鬼,以及少數惡魔簽訂過契約的人,在他們死後,與他們簽訂過契約的魔鬼與惡魔會飛奔着來迎接他們,而他們不必如同尋常的靈魂那樣被抽去靈魂中的魔法能量,投入深淵底部變成蛆蟲,然後從蛆蟲轉化成劣魔,一點一點地晉升上來,他們可以直接被轉化爲小魔鬼或是針刺魔,只要掌握着他們的魔鬼願意,又或是向魔鬼領主提出申訴。
在巫妖的記憶中,確實有過那麼一個人類的靈魂做到了這點,他不但拿回了自己的靈魂,並且有幸直接轉化成了一個大魔鬼。
但就算是這些靈魂,他們看到黑髮的龍裔也是驚訝不已的,一個生者——生者並不是不可以出現在哀悼荒原,譬如也會有牧師或是法師因爲各種原因需要來到哀悼荒原上尋找某個特定的靈魂,但這種法術不但艱難也同樣危險,哀悼荒原的風,光和塵土對於生者來說都是致命的,他們不但要爲自己投擲防護的法術,停留的時間也極爲短暫,一般而言,若是看到哀悼荒原上有着一個如同不小心在集市上與自己的媽媽走散了的孩子那樣瘋狂地大叫着某個名字的模糊影子就是——但他們所看到的這個生者,是那樣的鮮明,是的,鮮明無比,在一片灰暗的哀悼荒原上,他的白袍簡直比晨光還要刺眼。
一個領主的靈魂下意識地往上看了看,以爲自己會看到光,或是聽到某個神祗的呼喚聲,這應該是個善神的牧師吧,他的神怎麼了?能夠在哀悼荒原保持得住這樣堅實清晰的形態,就表明他的意志與資質會令許多人爲之羞愧,但如果讓這種情形持續下去,他會出現在誰的盤子裡就不好說了……嗯,領主的靈魂已經看到了不下一打的魔鬼與惡魔在沙塵中若影若現地出沒,其中一個還是和他簽訂了契約的魔鬼,他毫不猶豫地奔跑了過去——這位可敬的魔鬼大人在主物質位面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彬彬有禮的花花公子,而在這裡,他當然不必披着人類的僞裝,而是呈現出自己原先的形態——一個男性的欲魔,有着一對赤紅如同炭火的眼睛與黑色的雙翼,裸露在外的皮膚自上而下,從古銅色有序地演變成鐵鏽色,赤着雙足,足尖末端帶着尖銳的勾刺——他的身下是一隻如同大如犛牛的怪物,有着蒼蠅的複眼與章魚的腕足,還有鳥兒的翅膀,翅膀上幾乎沒有羽毛,只有密密麻麻的瘡包,領主的靈魂忍不住嘆了口氣——如果這位大人在主物質位面出現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他纔不會與其簽訂契約呢。
“歡迎來到無底深淵。”欲魔說,一邊抽打着他的坐騎,免得它將這個珍貴的靈魂直接抓起來放到嘴巴里吞掉。當然,相比起那一個,這個就只能說是泛泛而已,一定要舉個例子的話,那就是蜜酒與麥酒的區別,欲魔的手指不斷地抽搐着,他當然想要那個像是走錯了地方的小傢伙,但是……
魔鬼與惡魔消失的是那樣地快,就像是他們從來沒有出現過,果然,這個果然不是被神祗預定了,就是被惡魔王子或是魔鬼領主蓋了章,不,應該說,是惡魔,因爲闢開沙塵逐漸顯露身影的正是熵船,惡魔們駕駛着的,可以穿越無盡深淵各個位面的船隻,也被人們稱之爲混亂之船。雖然惡魔們的熵船也同樣接受僱傭與租借,但這個時候,這個位置,很明顯地,它是爲了迎接某個人而來的。
巨大的熵船當然不可能與普通的船隻那樣需要水面或是風力的支託,它穿行在哀悼荒原上,由屈服的靈魂、粉碎的骨頭與祈並者組合而成,從船底、船身、船舷、桅杆到帆布都是如此,就連一根繩索上也能找到一張慟哭的面孔,它是那樣的龐然,幾乎遮蔽了巫妖的整個視野。但它停下來的時候,就如同染料融入水那樣無聲無息,靜謐柔和,然後,從灰白凹凸的船舷上分裂出無數條手臂,它們之中的一些粗壯無比,另一些纖細柔嫩,有白皙如牛乳的,也有黝黑粗糙的,有些皺紋層疊,有些則幼小的如同剛從大地中抽出的嫩芽——這些融合成了一道道寬大的階梯,巫妖向後退去,之後不那麼意外地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殿下。”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仍然可以稱我爲費瑞克希爾,”魅魔情深款款地看着他,“請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了我們之前那些美好的日子。”
“它們已經銘刻在了我的靈魂上,”巫妖說:“深刻的就像是您用您的匕首刻下的。”
費瑞克希爾的嘴脣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一個深淵生物的本性與慾望讓她差點說——將你的靈魂交給我,讓我親眼看看它是否如你的言語那樣真實,但她同樣沒有忘記對這個靈魂感興趣還有另外一個存在——她的父親六指之君格拉茲特,雖然格拉茲特經常被其他惡魔暗地裡譏諷爲如同一個魔鬼的惡魔,但如果是一個早就被指定的靈魂,那麼就算是她與格拉茲特之間的血脈牽繫也無法阻止她的父親將自己撕碎丟入深淵吧,或者說,換了其他人,哪怕是格拉茲特寵愛的那幾個孩子,也是如此,這已經完全可以被稱之爲一種挑釁了。
“你的舌頭總是那樣的甜蜜。”費瑞克希爾說,一邊遺憾地壓下了自己的妄想——就算是一根舌頭……她也絕對不敢向格拉茲特提出來的。
在費瑞克希爾挽着巫妖的手臂走上混亂之船之後,立刻就有惡魔揮動用拉長的聲帶拉長的鞭子,抽打着手臂讓它們縮回去,這些鞭子抽打在手臂上的時候,它們隨即就開始生出蛆蟲,蛆蟲在皮肉**動,啃咬骨髓,手臂們拼命地掙動着,發出無聲地嘶喊,但它們的頑固並不是毫無來由的,費瑞克希爾就像是款待自己愛人的人類女性那樣,帶着他走到船舷邊,就像欣賞即將開放的玫瑰那樣與他一起欣賞起手臂們的獵食——它們在熵船移動的時候,迅速地抓住了那些混沌的靈魂,緊緊地抓着,而那些靈魂一旦被抓住,碰觸到船身,就像是被樹脂吞沒的昆蟲那樣緩慢地陷入了鼓脹的表面,“它們總是非常飢餓。”費瑞克希爾說。
而巫妖突然轉過頭去,一道仇視的視線被他捕捉了個正着,視線的主人頓時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費瑞克希爾與他說話的時候分心,他向後退了一步,頓時消失了,但已經太晚了,不但是巫妖,就連費瑞克希爾也看到了他的面孔。
“我要嫉妒了。”巫妖說。
原本還有點惱怒的費瑞克希爾不禁露出了一個笑容,有趣的是,雖然魅魔總是將她們的裙下之臣視作玩偶與食物,但她們也非常注重獵物是否將自己的情感真正地放在了她們身上,如果獵物與除她之外的人類或是別的什麼有着親密的關係,她們會憤怒地殺死兩者——只要可以,能夠。巫妖的話不但緩解了費瑞克希爾的不滿,同時還滿足了費瑞克希爾的虛榮之心,證明就是費瑞克希爾給了他一個悠長而又深入的吻——不打一點折扣,魅魔的舌頭幾乎可以直接伸到人類的胃裡。
“那只是一個……可憐的傭兵,”費瑞克希爾說:“你不同,親愛的,你是我的客人,你接受的是我父親的邀請。”
“我很榮幸能夠爲烏黯王子盡一點最爲微薄的力量。”巫妖說。
“我發誓你將會得到無上的獎賞,”費瑞克希爾說:“在我們的戰役中,我們對於你有着深切地期望。”
巫妖平靜地接受了第二個吻,還有他早有所預料的答案——他的導師,瘋癲的半神巫妖將他的契約轉讓給了無底深淵最爲強大的惡魔王子之一——格拉茲特。他究竟被換了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埃戴爾那從來就不是那種會在交易中疏忽大意的存在,他只是瘋癲,不是蠢,所有以爲可以從埃戴爾那那裡取巧得利的蠢貨都成了七十七羣島下的白色砂礫了——那些都是粉碎後的骨骼被海浪打磨滾圓潔淨後的成果。
他需要爲烏黯王子,格拉茲特效力五十年,但如果是費瑞克希爾暗指的血戰,他倒是很願意的,畢竟魔鬼與惡魔中都不可能出現一個會讓他關小黑屋的良善無辜之人,雖然大部分法師在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都會顫抖不已,惡魔與魔鬼的血戰可不是普通的戰役,可以休戰,可以撤退,可以懈怠或是瀆職,血戰是無窮無盡的,不分晝夜的,如果沒有同僚願意與你做替換或是支援,那麼你可能連多呼吸一次的機會都沒有,除非你能夠如同巨龍那樣一口龍火清理出以一個白地,然後在魔鬼重新填滿那裡的間隙,你至少可以喝杯水什麼的。
但問題是他們都是人類啊,即便是半龍,又或是有着魔鬼與惡魔的血統,他們一樣是會感覺到疲累的,不同的只是時間長短罷了,而血戰可不允許你休息——也許只是一霎那的疏忽,你的身軀就會連同靈魂一起被拖拽出去吃掉。
但總還是有人會出現在血戰的前鋒,也許並不一定是出自於他們的本身意願,畢竟與惡魔魔鬼簽訂過契約之後,沒有什麼會再屬於你自己。另外還有的就是,無論是守序的魔鬼,還是無序的惡魔,他們都會微妙地遵守着與血戰有關的契約,也就是說,如果你能夠在血戰之後僥倖得存,那麼你不但可能得回自己的靈魂,還有可能成爲一個受到尊重的高階魔鬼,又或是魔鬼。
當然啦,不會有魔鬼,或是惡魔告訴他們說,如他們這種渣滓,能在血戰後倖存的,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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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拉坐在黑塔的大廳裡,坐在主人的座位右側,那裡一直就是留給她的位置,而現在,主人的座位是空置的。
她的雙腳甚至還碰觸不到地面,雙手也只能勉強放在扶手上,但廳堂裡靜謐無聲,這是對於一個強者的繼承人的尊重——她的身邊是亞戴爾,一個深受晨光之神寵愛的善神牧師,還有獸化人的衛隊首領,那位勇敢的女性傭兵,她的面孔上都有着如同阿芙拉身體上的紋身,魔法讓她們變得危險與強大。
而在她身前的是龍牙的騎士首領,或者說,只屬於克瑞瑪爾的龍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