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亞戴爾有些不理解,如果說,之前因爲受到紅龍的威脅,克瑞瑪爾不得不返回格瑞納達的話……現在的格瑞納達根本無法稱得上是個威脅,但克瑞瑪爾似乎仍然被束縛着,無法掙脫。
“對我不必用尊稱,”異界的靈魂說,“亞戴爾。”
亞戴爾笑了,他的笑容疏朗又幹淨,臉上的烙印被晨曦之主的化身隨手去除之後,唯一能夠顯露出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些艱辛苦難的,可能只有那雙雖然仍然十分澄澈但已經飽含了無數風霜的褐色眼睛了,就連他曾經雪白如同老人的頭髮也已經恢復了原先的亞麻色,柔軟的如同絲綢,他曾經在荒野,雷霆堡以及格瑞納達受過的傷不見蹤影,皮膚如同二十歲的青年那樣透着健康的紅潤。他身上穿着一件羅薩達牧師的白袍,樣式簡單,只是普通的棉布,卻閃爍着如同絲綢一般的柔和光芒。懸掛在脖子上的太陽石聖徽更是從深處散發出淡金色的光芒,令人無法鄙視,這樣的人,無論是誰看到了,都會知道他是如何受到羅薩達的寵愛的。
“我接到了一封信,”異界的靈魂說:“你可以看看。”
亞戴爾接過信件,在看見鮮紅的蠟封時他的手指就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把信打開,發現這封信正是白塔的安芮寫給克瑞瑪爾的,或者說,寫給克瑞瑪爾和他的。羊皮紙上清晰地寫着她已經驅逐了每一個僞神牧師以及盜賊公會成員,白塔已經恢復了秩序與安寧,並在召集那些因爲無法忍受羞辱與傷害而逃走的子民們。同樣地,她也希望亞戴爾能夠回到白塔,爲此安芮甚至與羅薩達主殿的掌堂牧師談過,如果亞戴爾願意回去白塔,就是白塔羅薩達神殿的主任牧師——在信件裡,安芮誠心實意地與亞戴爾道了歉,爲自己以往的罪過懺悔,沒有一絲一毫推諉的意思,亞戴爾看着信,發覺羊皮紙上的墨水洇染開才發現自己在流淚,他擡起眼睛慌亂地看了克瑞瑪爾一眼,心中無比酸楚,他仍然清楚地記得安芮,她是伯父與一個精靈的女兒,也是他唯一的後裔,他珍愛他的妻子,也珍愛安芮,他妻子留給他僅有的珍寶,爲此他不惜與自己的弟弟爭執乃至反目,只爲了安芮能夠成爲他的繼承人而不是他的弟弟。
安芮,在亞戴爾的記憶之中,她仍然是個天真而執着的孩子。面色蒼白,手腳細小,始終躲在父親的身後一眼不發的孩子的印象始終頑固地逗留不去,那個與德蒙締結婚約,坐在盾形的高背椅上審判他的女人反而讓亞戴爾感到陌生,那不是他的小妹妹,只是一個令他感到恐懼的傀儡,她的視線中沒有任何感情與思想,只是一個德蒙擺在所有人面前的擺設和裝飾——亞戴爾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錯誤的,或者說是大錯特錯,若是說安芮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能夠畏縮與逃避,但在她的父親死去,身邊簇擁着的都是一些趨炎附勢,或是乘火打劫之輩的時候,她就不可能繼續做一個孩子,她並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亞戴爾可以回到白塔,回到神殿與聖所,但他的導師,他的同僚們呢?亞戴爾不會因爲無法確定的罪名而苛責安芮,但他不想再見到安芮也是事實。
“我不想回去了。”亞戴爾說。也許在很多年後,他會經過白塔,不認識的小孩子們會好奇地拉拉這個年老的羅薩達牧師的鬍子,傾聽他吟唱聖歌,他會在兄長的墓前放下一圈月桂,在父親的墓前傾倒蜜酒……在德蒙的墓前痛痛快快又放肆地大罵一番,但不會再有人知道他就是那個亞戴爾。
“那麼你要到哪兒去呢?”
這也是我想要問你的,亞戴爾想,但他只是遲疑了一下:“我……我大概會先去爲伯德溫獻上我的哀悼,”他說:“再去看看李奧娜,和他們的孩子,還有伯納,”他露出來了懷念的神情:“我還沒有見過他呢。”據說他受到諾曼國王與王后的庇護,健康地成長着,亞戴爾衷心希望他不要被以往的陰影所籠罩——白塔遭受的創傷已經夠多了,它需要一個強有力又溫和的保護者。
“然後,我會向北走,”羅薩達的牧師思索着:“去雷霆堡,”這次獸人們提前了開戰的時間,而且就如他與克瑞瑪爾討論過的那樣,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在獸人們有了他們的國家與王之後,他們也有了真正的軍隊,沒有人可以想象得到當獸人學會思考之後會變得多麼可怕——如果不是銀冠密林的精靈們不計前嫌的預先發出了警告,醜雞以及她的同伴又拖延住了大軍的腳步,高地諾曼的王后李奧娜更是當機立斷摒棄所謂的傳統與禮節,強行將修和蓋文壓制在雷霆堡,不允許他們回來送別他們爲之效忠的國王(這一做法激起了不少人的反感),這個虛弱又龐大的國家也許會迎來最爲嚴酷的寒冬。無論是克瑞瑪爾,還是亞戴爾,都不覺得獸人們的王格什會輕易地放棄已經被他咬住了要害的獵物,從上一次就能看出,他並不單單想要簡單地劫掠一番就離開,他渴望奴隸,渴望血肉,也同樣渴望着寬廣的領地,有溫暖的風與潔淨的水,有遮天蔽日的密林,也有一碧如洗的湖泊,有溫暖的住宅與森嚴的堡壘,他想讓獸人成爲人類的主人,而不是“客人”。
亞戴爾說過,格什可能要比獸人之神卡烏奢的聖者還要可怕,畢竟後者可以戰鬥,而前者的思想,如果他確實將這個思想契入了獸人們簡單的大腦……他也許已經在這麼做了,來往格瑞納達的商人曾經泄露過,如今獸人的買賣要比以往好做的多了,在他們有了一個國王之後,他們也懂得遵守所謂的契約與律法了,他們說起來的時候非常地輕鬆,但亞戴爾的心卻不斷地往下沉,尤其是在提前的戰役中,獸人雖然沒有取勝,但也沒有失敗,格什一發現懸掛着黑旗的雷霆堡沒有失去修和蓋文時,他就立即後撤了,放在之前根本不可能,部落首領們,還有祭司總有自己的想法——太危險了,亞戴爾想要去雷霆堡,更正確地說,想要去呼嘯平原,他會試圖尋找機會,終結獸人之王格什的性命,只要他不存在,獸人的王國立刻就會分崩離析。
——————————————————————————————————————————————————————————————————
“在這之後,”亞戴爾繼續說道,如果他暫時還不會迴歸到晨曦之主的神國:“我會回到白塔。”看看安芮,看看他的父親,兄長,即便他們已經長眠在地下,還有他的導師與同伴們的葬身之處,他沒有爲他們立起墓碑,因爲不知道是否會有人污損他們的遺骸,但他在那片丘陵裡撒上了精靈給的花種,一種大花馬齒莧,又被人們稱之爲陽光之花,因爲它只會在陽光下開花,雖然它不是晨曦之主的聖花,但看着這些只要有陽光,水和土壤就能開得熱熱鬧鬧,快快樂樂,色彩紛呈的花朵,善良的人們通常都會露出微笑的吧。
還有羅薩達的神殿與聖所,他想要去看看那棵月桂樹,樹的年齡比他的導師還要大,樹冠稠密,在陽光下猶如祖母綠,或是翡翠。
“之後我會去銀冠密林,看看凱瑞本。他的父親……”亞戴爾說,同時看着克瑞瑪爾,他還記得那個時候,是凱瑞本帶着克瑞瑪爾來到了白塔,來到了他的面前,他們之間既有友情,又有親情,凱瑞本就像是一個耐心而又溫和的兄長那樣引導着克瑞瑪爾,就像是引導着一個蹣跚學步,懵懂無知的幼兒,亞戴爾甚至還隱約地感到過嫉妒,他有兩個兄長——長兄或許是個好人,但作爲最受看重的長子,他往往會習慣性地忽視除了父親之外的家人,而次兄德蒙,就不必再說了,直到現在,亞戴爾都無法理解他爲什麼會那樣地憎恨着自己的血親。
克瑞瑪爾沉默了一會,有那麼一瞬間,亞戴爾以爲他會說,他會和他一起去往銀冠密林,精靈一定會很高興再一次看見克瑞瑪爾,克瑞瑪爾和他說過很多發生在灰嶺的趣事,槭樹糖,小魚乾,還有水獺白臉兒,還有緩慢流淌,寬廣如荒野一般的星光河。但克瑞瑪爾最後只是說:“而後呢?”
“如果你允許,”亞戴爾感到了輕微的失望,:“我想回到側島。”
————————————————————————————————————————————————————————————————————————————
第三年的七月,以晨曦之主爲名的蛺蝶翩然起飛,它們聚集在一起,被溫暖的氣流包裹着,向龍火列島飛去,這是產出的第十三批晨光藍翅蝶——哪怕最初他們只有一隻滿懷種籽的藍翅蝶,它的後裔仍然可以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侵佔半個陸地。無論種植者願意,還是不願意,只要有數十隻蛺蝶落在“菸草”裡,那麼那片土地就再也無法種植這種植物了,它們的嗅覺是那樣的靈敏,性情又足夠堅韌,即便只是一株兩株,它們也會不惜跋涉數日,在花朵裡產下蟲卵。龍火列島可能是最好的例證了,領主們固然不惜一切地只爲了將這種有着翅膀的小惡魔阻截在列島之外,但總有漏網之魚,他們也囑咐了轡頭,讓他們提醒奴隸注意這種蛺蝶,但當上萬隻蛺蝶隨風而來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沒有任何缺漏呢,而且即便肚腹破裂,滴落的“種籽”也一樣可以在花朵裡萌發生機。
往往轡頭們在發現一棵“菸草”只剩下了空洞的果實時,他們觸目所及的地方就已經滿是充填着幼蟲的莖幹與殘破的根系了。
主要材料的缺乏,導致了藥水的匱乏,一些領主開始宰殺自己的奴隸,他知道已經無法控制他們了,而一些反應緩慢的領主,甚至會被自己的奴隸,宦官以及女奴撕扯成無數小塊而悽慘地死去——失去了藥水的麻痹之後,即便最爲羸弱幼小的女奴也能夠令得一個傭兵退縮——他們不再是人,而是不會覺得疼痛,也不會畏懼死亡的怪物。
格瑞納達,以及一些地方的術士與法師都被領主們承諾重金,只要他們能夠拿出控制得住這些奴隸的新的藥水,但就算是魔鬼,或是惡魔,也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拿出足夠數量的成品。
最後,僥倖得存的領主拋棄了自己的領地與奴隸,他們帶着沉重的金子,而身邊滿是一些心懷鬼胎的傭兵與法師,希望他們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雙腳踏上陸地吧,亞戴爾想,他和諾曼人——以及碧岬堤堡的商人們收攏了那些還未被“菸草”摧毀的奴隸們,當然,他們已經不再是奴隸了,他們可以回去,也可以留在龍火列島,他們被僱傭來照料甜菜和甘蔗,有着自己的房屋,妻兒以及未來。
商人們告訴亞戴爾,他們最後一次看到克瑞法,那座詭異的海上之城是在一年之前,那時候它在亞速爾島附近,但從那之後,他們沒有誰再看到過它了。
————————————————————————————————————————————————————————————————————————————
巫妖佇立在哀悼荒原上,鋒利到像是可以帶走血肉的風淒厲地哀嚎着從他身邊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