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雞露出了不安而羞慚的神色。
她雖然長得非常醜陋,但從來就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不然她就根本不可能活着從獸人們的“羊圈”中走出來——距離她成爲伊爾摩特的牧師也有五年了,而在此期間,因爲喜愛並且希望她能夠成爲王位繼承人身邊的女官,李奧娜也有很多事情是從不對她隱瞞的,她知道李奧娜,還有伯德溫曾經爲了高地諾曼而放棄救援被格瑞納達與獸人兩相夾擊的銀冠密林。作爲一個高地諾曼人,她是絕對不可能說自己的王,以及王后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但她的本性仍然會讓她覺得無顏面對精靈們,尤其是在雷霆堡,她閱讀和聽說了很多有關於精靈的事情,雖然,驅逐精靈的決定是約翰王做出的,但伯德溫.唐克雷成爲諾曼王之後並沒有繼續與精靈們的盟約也是不爭的事實。
醜雞曾經詢問過李奧娜,而王后殿下的面孔上都是苦澀,事實上,從老王的時代開始,高地諾曼就開始對銀冠密林有所戒備了——銀冠密林與高地諾曼的邊界線幾乎有上千裡那麼長,而精靈們又是那麼地強大,在這個位面,如果要說有什麼存在能夠同時被魔法與武力同時青睞有加,那麼除了龍裔大概就只有精靈了,但格瑞納達還很遠,而銀冠密林卻很近。李奧娜深刻地記得,在她還是個需要抓着母親的長袍才能蹣跚行走的孩子時,在一個盛大的宴會上,還不是諾曼統治者的老王就曾經將一個金盃丟擲到某個吟遊詩人的頭上,只因爲這個吟遊詩人在描述一場與獸人的戰役時,過多地褒獎了精靈而不是人類。
在伯德溫因爲愧疚而決定疏遠銀冠密林的時候,李奧娜承認自己是樂於看見這一情況的發生的,畢竟伯德溫將會是高地諾曼的王,所有的私人情感都必須在國家大事之前退讓,緩慢的疏遠總要比突然的決裂要來的令人寬慰,但她大概沒有想到,在格瑞納達古老的紅龍眼中,根本就沒有國家與所謂盟友的位置。
醜雞並不知道紅龍格瑞第已經幾乎毀滅了高地諾曼的王都,讓這個飽受磨難的國家再一次遭受致命的傷害,但就她之前知道的,精靈們能夠不介意人類的背叛與冷漠,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伸出援手,心胸已經不是能夠以寬容來形容的了,她很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侷促地摩擦了一下手掌。
一個女性精靈不贊成地將手指按在醜雞粗壯的手臂上,那裡有着一個毒蟲吸吮後留下的大洞,精靈們的法術驅散了殘留的劇毒,但失去的血肉即便已經長成,那裡仍然是無法馬上用力的。
精靈們在人羣中走來走去,值得慶幸的,也許是因爲想要一個活着的醜雞,祭司們施放的毒蟲並不會立即致人與死地,只是一些原本就身體虛弱的人已經無法被救回,其中就包括了那個少女,醜雞走過去,懷着一絲輕微的心酸將少女大睜的眼睛合攏,然後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希望伊爾摩特的祝福能夠讓她不至於在哀悼荒原上停駐太久。
“你就是醜雞?”爲首的精靈在接受醜雞的感謝時和善地回答道:“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一個英勇的戰士,請允許我對你表示敬意——這是你在呼嘯平原上度過的第七年,是嗎?”
“是的,”醜雞說,一邊行了一個牧師禮:“我以爲這將是我的最後一年。”她看了一眼在精靈們的催動下生長起來的蓬草,它們將大地撕開,讓人類與獸人的屍骸落入裂縫,而後又迅速地彌合,不過幾個呼吸間,就連醜雞也難以發現這裡曾經是個血腥的戰場,她身上被惡毒的詛咒污染後產生的氣味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就像是被風帶走了,不留一絲痕跡。
“你還有很多年,醜雞,”精靈溫和地說:“很多年,你將衰老,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你將會擁有一個溫暖的……”他看了醜雞身後滿懷關切的人類男性一眼:“一個溫暖而又從容的結局。”
醜雞微笑了一下,在遭受到如此之多的折磨與羞辱之後,她不覺得自己還能夠如同一個正常的女性甚至人類那樣得以平靜順遂地生活,但她也知道這是一個善意的祝福,所以她還是充滿感激地接受了。
“對了,”那個精靈說,“你知道我們是怎麼發現你們的嗎?”他說,擡起手,然後一個精靈將一匹角鹿牽了過來,醜雞一眼就認出那就是她放走的那匹,一個精靈提來一個籃子,看得出是剛剛編織出來的,那個孩子咬着手指睡在裡面:“他有點不安,”將孩子提過來的精靈說:“所以我們讓他睡了——他的父母……”
“應該……”醜雞心情複雜地說:“都已經死了。”
“接下來你們要去哪裡?”精靈問道。
“雷霆堡,”醜雞說:“也許。”
“那就去吧,”精靈說:“不會有哪怕一個獸人嗅聞到你們的氣味,或是看見你們留下的足印。”
醜雞知道精靈們這麼說,就表示他們能夠做到,“我能夠知道您們的名字嗎?”
“凱瑞本。”那個精靈說。
“我會永遠記得的。”醜雞發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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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閉上眼睛,在這七年中,他無數次地感到疲憊,但這也許是最爲沉重的一次,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從城牆的箭塔上往外看,可以看到整個龍腹隘口,隘口中灌木叢生,觸目所及都是一片陰鬱的深碧色,他知道很快地,這種顏色就會變得更爲黯淡,灰白,它們的葉子會在冬季來臨之前落盡,而糾結的枝條會被大雪覆蓋,一年又一年,這點似乎從無改變。唯一有所改變的就只有獸人,但就和伯德溫所認爲的那樣,修也不認爲獸人們會因爲受到了巨大的創傷而變得懦弱起來,他們生來就是有利爪獠牙的。
可笑的居然還有人認爲雷霆堡的軍備支出過於巨大了——對於伯德溫提出的,在隘口的彼端砌築起新的三重城牆,他們更是意見紛紛,即便伯德溫從格瑞納達那裡獲得了必須的資金——這一點也是讓修煩惱的地方,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紅龍以及其後裔的——誰都知道,在伯德溫離開雷霆堡的最後一個冬季,獸人們發動的攻襲(幾乎毀滅了整個雷霆堡)的背後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格瑞納達的紅袍們。雖然伯德溫解釋說,紅袍們是可以被無限制地收買的,任何人,獸人或是有智慧的生物都可能僱傭到他們,但修顯然缺乏他的天真。
關鍵在於,伯德溫已經是高地諾曼的王了,修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同扼住敵人的喉嚨那樣遏制紅袍在整個交易與建造中的參與程度,就算是會導致工程進度緩慢或是不盡如人意。
這時候,外面突然喧擾起來,修看向門外,果然,很快他的衛兵就來敲門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修問。
“是醜雞女士和他的同伴來了,”衛兵說:“還有一些人類奴隸。”
“那些奴隸有問題嗎?”
“那些奴隸應該沒有什麼很大的問題,只是按照醜雞女士的意見,他們需要被隔絕一段時間。”衛兵有點疑惑地說,因爲在這之前,被醜雞女士解救的人類奴隸在來到雷霆堡後總是能夠獲得和善的接待,但既然是醜雞那麼說……他們是絕對不會懷疑醜雞的。“還有,”衛兵說:“醜雞女士有非常緊急的事情需要親口告訴您。”
“讓她進來吧。”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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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一見到醜雞,就知道她經歷過一場激烈而危險的戰鬥,藥水和法術能夠令得傷口癒合,卻沒有辦法代替裁縫的。只是他沒有想到醜雞竟然會帶給他那麼驚人與可怕的消息。
“我沒有聽到任何有關於此的回報!”修站了起來,並且看向自己的後方,修的法師立刻從陰影中站了出來,他是威嚴的中年男性,原本就是雷霆堡的法師,深得修的信任——在這個位面中,傳遞消息最快的應該就是魔法了,他不可能比醜雞更晚地知道這個消息。
“我沒有收到任何訊息。”法師說。
“但凱瑞本是不會說謊的。”修說。
“是的。”法師說,凱瑞本也曾經與他並肩作戰數十年,在銀冠密林與高地諾曼的關係進入一個低谷後,他們也曾經揣測過最壞的可能——他們或許有一天需要與曾經的朋友刀刃相向,但即便如此,他們也相信精靈是絕對不會說謊,尤其這件事情可以說直接影響到了高地諾曼的存亡。法師與修倉惶地對視了一眼,獸人知道了,精靈知道了,只有雷霆堡一無所知,那代表着什麼?代表着不是有人特意截斷了王都與雷霆堡之間的聯繫,就是王都現在已經處於一個混亂到極點的狀態。
蓋文匆匆趕到,他一見到修,就知道他或許已經知道了:“我剛纔得到了一個訊息,”蓋文說:“國王……已死。”
這個噩耗讓修無法控制地露出了哀慟之色,蓋文的心中也是一片悲慼,伯德溫曾經是他們的爵爺,主人和朋友,即便他並不是一個如人們傳頌那樣的完美之人,他和他們之間仍然有着深厚的情感,在突然得知他死於龍火的時候,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但現在,時間緊迫地幾乎讓他們爲之哀悼的機會都沒有,從醜雞的敘述中,修已經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路面上的荊棘什麼時候需要拔除?當然就是人們需要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時候了,就像格瑞納達曾經做過的那樣。
“但距離冬季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沒有律法規定獸人們只能在冬季來臨前進攻。”修說。獸人們通常在冬季到來之前進攻,是因爲冬季到來之前,他們的食物是最充足的——一些無法度過冬季的牲畜奴隸會被殺死吃掉,適當地消耗掉一點多餘的獸人也能確保族羣中最強壯的一些在嚴酷的冬季存活,還有的就是他們的角鹿與盤羊也已經在那個時候積蓄了足夠多的肥膘。
但如果是那個狡詐的獸人之王,他是完全有可能做出這個決定的。
“問題是您,”修的法師說:“還要蓋文法師。”他點出了幾個人,作爲伯德溫的封臣,他們是一定要回到王都,爲自己的國王與效忠之人送行的。
就在修深吸一口氣,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衛兵又敲響了房門。
這次他送來了一份信函。
信函是用法術傳送而來的,摺疊起來的羊皮紙上有着鮮紅的蠟封,蠟封是兩隻相對站立的巨熊——那是伯德溫的紋章,修看了一眼,就將信函打開了,當然,信函不是來自於伯德溫,而是來自於他的長子,不過修知道這個決定必定是王后殿下做出的。
“殿下怎麼說?”
修輕微地搖了搖頭,轉而將信函交給蓋文:“我們有着一個睿智而冷靜的王后殿下。”
“王后殿下明確地說,”蓋文看向衆人:“雷霆堡的諸位,無需爲她的丈夫,高地諾曼的最高統治者,國王陛下送行,在冬季結束之前,無論是何人,因爲何種理由,都不被允許離開雷霆堡。”
“要永遠警惕我們的敵人。”蓋文讀出了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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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爲什麼要這麼說?”雷哲擡起頭來,他的眼睛中滿是迷惑與不安:“因爲他們不夠忠誠嗎?”所以您纔要剝奪他們應有的權利,甚至不允許他們爲自己的國王送行?
“不。”李奧娜說,正是因爲他們都是忠誠的臣子,所以她才必須讓他們留在雷霆堡。
“獸人不是已經有七年沒有攻擊過雷霆堡了嗎?”雷哲哀求道,“他們一定會很難過的。”
雷曼遲疑了一下,也同樣看向自己的母親:“冬季還有兩個多月呢。”他說,他想的要比雷哲深一點,除了父親的朋友與臣子會因此感到傷心之外,他還擔心有些人會藉機攻擊他們——他們或許會覺得雷霆堡的領主已經無法再獲得上位者的眷顧了。他和雷哲都很喜歡蓋文,還有修,雷哲是因爲他們都是敢於抗擊獸人的英雄,而雷曼是因爲需要更多的瞭解雷霆堡所以需要更多的瞭解他們——瞭解後你會發現他們都是真正的英勇之人,他們忠誠於他們的父親,但這份忠誠並未讓他們過於盲目,母親說過,這樣的人比無底線的尊崇國王的人更值得尊敬。
而且王都仍然處於搖擺混亂之中,如果修和蓋文能夠回來,母親至少可以獲得一份在此時尤爲珍貴的支持。
“我已經決定了。”李奧娜輕柔地說,雷哲與雷曼對視了一眼,從母親的語調中,他們知道母親已經做出了決定,不會再有改變的了,就像他們從未能成功地抵賴掉哪怕一份功課那樣,雷哲與雷曼只能放棄最後的勸說,被他們的侍女與侍從帶走。
“這樣真的可以嗎?”一直謹慎地保持着沉默的伯納問,他不是在說有關於雷霆堡的事情,這件事情他覺得李奧娜做的很對。他是在問……伯德溫。
“我希望你能夠將這個秘密永遠地放在內心的最深處。”李奧娜冷漠地說:“伯德溫.唐克雷已經死了。”
伯納安靜了片刻,他們最後看到伯德溫的時候,他還被紅龍的利爪禁錮着,並沒有看到他死去,他有可能會真的死了,也有可能,成爲紅龍威脅高地諾曼的利器——其他不論,高地諾曼是不可能讓自己的國王成爲他人的階下囚的,但如果紅龍索要贖金,他們真的能夠給出紅龍想要的數字嗎?即便能,那麼高地諾曼的子民將會在數十,甚至數百年內陷入困苦不堪的境地,這是他們所不希望看見的。
“但如果……”如果紅龍宣稱伯德溫仍然活着,或是讓他出現在人們面前呢?
“紅袍們能夠創造出什麼樣的怪物,”李奧娜疲倦地說:“就連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
伯納鞠了一躬。他知道,從此之後,伯德溫.唐克雷就死了,即便活着,他也只是一個術士造出的怪物,而不是伯德溫.唐克雷,李奧娜的丈夫,雷哲與雷曼的父親以及高地諾曼的王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