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在蠕動。
數以萬計的蟲子,它們蠕動着,震顫着油亮的翅膀,小的只有灰塵那麼大,大的有人類的大拇指那麼大,它們忙碌地攀爬在一起,相互勾結,從地面升起,逐漸形成一個人類的輪廓,再從中顯露出灰白色的皮膚,黑色的尖刻眉眼與細瘦的身軀,他穿着色澤灰暗的皮甲,靴子和護腕都有着深重的褶皺,看上去和任何一個行走在陰影中的盜賊並無區別。
“可敬的暗日以及謊言王子”一個柔和的女聲說道:“卑微的瑪斯克在此向您致敬——您的降臨讓我深感榮幸……以及惶恐——我已經很久沒能見到您了。”
諸神中的謊言王子只是冷淡地瞥了盜賊之神瑪斯克一眼,也許是已經做好了將要迎接他的準備,瑪斯克沒有使用通常的男性盜賊形象,而是使用了他很少使用的,一個柔弱的女性形象,她皮膚雖然蒼白,但在黑暗中如同珍珠般地發着光,烏黑的長髮更是一直垂落到地面,灰色的煙霧籠罩在她的身體上,無法看出她究竟有沒有披覆着長袍。
這兩位邪惡而又狡猾的神祗當然不會在任何一方的神國中見面,這裡是陰影空間一個新被開闢出來的位面,荒涼,除了沙子之外別無他物,陰謀之神打了一個響指,沙地裡立刻升起兩個華美而精巧的黑曜石座椅,毫無疑問,屬於他的那個更高大和富麗堂皇一些。
盜賊之神完全沒有坐上去的意思:“讓我站立着服侍您吧,”他說:“我會爲此感激不盡的。”
希瑞克一時間無法判定盜賊之神的這句話究竟是單純的諂媚而是含蓄的諷刺,“收回你的言不由衷吧,瑪斯克,”他刻薄地說道,一邊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如果你想要緘口不言,我也不會責怪你。”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將手指放在刀刃上,就像是很多盜賊習慣的那樣,試着它鋒利的程度,完全不在意自己纔是最爲言行不一的那個。
“您的寬容令我汗顏,謊言王子,”盜賊之神瑪斯克毫不愧慚地說,“那麼您也許想要聽聽一些有趣的傳言?”
“如果和陰謀有關,那麼就免了吧。”希瑞克懶洋洋地說:“所有的竊竊私語都無法逃過我的耳朵。”
“不全是,可敬的希瑞克。”盜賊之神瑪斯克說:“也許您有所聽聞,那個瘸腿的僞君子刺傷了紅龍。”
“我希望她一切都好。”希瑞克說:“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啊,所以她已經快要痊癒了,她出現在了格瑞納達的王都,她的殿堂裡,並且連續召喚了兩個後裔——奧斯塔爾……”
“第一個從未認可過你的盜賊公會首領,”希瑞克插嘴說,同時做出一個誇張的假笑。
“還有克瑞瑪爾。”瑪斯克平靜地接着說,隨即看到希瑞克的神情變得冰冷起來:“是的,”謊言王子說:“我記得他們遵從紅龍的命令去尋找巨龍艾歐最後的安息之地。但你的牧師去窺探過那個地方——一個荒寂的死魔法區,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們是在說謊,還是你的牧師太過無用了?”
盜賊之神優雅地鞠了一躬,“我的牧師中只有很少的龍裔。”他說:“他們的血脈太淺薄了,而奧斯塔爾與克瑞瑪爾,尤其是後者,他是格瑞第的直系,也許正有些東西是他們可以感覺到而我的牧師不能的。”
“他們有可能在說謊,爲了避免被憤怒的紅龍燒成灰燼。”希瑞克盯着盜賊之神說。
“這個可能性很低,”盜賊之神謙恭地垂下眼睛,“但紅龍正在作最後的準備,不但是格瑞納達,就連格瑞納達所控制的每個地區都在竭盡所能地被榨取乾淨——如果不是已經確定了那個地方……”
“我希望你對我並無隱瞞,雖然我們都知道那有點可笑。”希瑞克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沙地裡反覆走了幾步,但沒人能夠聽見腳步聲,沙地上也沒有他留下的足印,他就像是一個有顏色的幽魂:“我的牧師中確實有着幾個血脈濃厚的龍裔,我可以把他們借給你,但你要記得,希瑞克的利息從來就是很高的。”
“您將會獲得您所期望的收益,暗日。”瑪斯克說:“我保證。”
“最好是這樣,瑪斯克,”謊言王子說:“別忘記,你還有着一筆債務尚未還清呢。”
這句話剛說完,謊言王子的身軀就如同沙子一樣地崩潰了,無數的蟲子碰地一聲爆炸般地散開,它們之中的一些,一碰到瑪斯克身邊繚繞着的煙霧就掉下去死掉了,而另一些則匆忙地鑽進沙堆裡,或是逃進黑暗裡,但無論怎麼做,它們都難逃一死——盜賊之神消失的同時,這個半位面也隨之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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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喘着氣,他簡直無法相信,是的,伯德溫怎麼可以這麼做!?
伯德溫站在侏儒之中,就像是人類中站了一個巨人,而他身邊的一個侏儒,似乎也因爲跟隨着這麼一個高大的人而變得有力起來。麥基站在那裡,沒有穿着侏儒們喜愛的華服,而是在粗亞麻的長內衣外面套了一整張鞣製過的小牛皮,赤着雙腳,蓬亂着頭髮,看上去是那樣的邋遢,除了沒有假鬍子,一切都像是回到了還在龍火列島的時候。在長長看過來的時候,他露出一個可惡的笑容,這個笑容曾經在長長的噩夢中無數次地出現。
侏儒們圍攏在他們身邊,但沒有侏儒靠近長長或是麥基。在情勢不清的情況下隨意做出的決定多半都是錯誤的,每個侏儒都知道,他們眨着眼睛,比劃着手勢,或是用氣音悄聲說話,等待着最後的勝利者。
伯德溫有些內疚,但也只是有些。長長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或者說,除了麥基,其他的侏儒都不那麼可信,但在麥基將他的族人們帶到諾曼之後,雖然接受了伯德溫賜予的領地與爵位,但還是堅決地辭去了鐵事官的職位,他只願意繼續爲伯德溫的秘銀手臂做維護和保養,或是加以修繕和改進。但其他的事情,無論是技藝方面的,還是人事方面的,他都表現的興趣缺缺,伯德溫和李奧娜,看在過去的份上,也不願意強迫他,他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隱沒在了人們的視線了。
管理整個地下工坊的人是長長,從一開始,到現在,也許他已經習慣了沒有麥基的生活,而他的任務也完成的很不錯。但今天麥基來找伯德溫,要求得回鐵事官的位置,伯德溫也無法拒絕他,幸而他暫時還空置着它,就如之前所說的,他並不相信長長,而且從內心深處來說,麥基是個比長長更好的人選。
長長則幾乎無法呼吸,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但就像是有什麼重壓在上面,讓他感覺窒息——這是玩笑嗎?他希望是,他已經在這裡工作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久,整整七年,對於侏儒也不能說是一段短暫的時間,他以爲他應該受到嘉獎或是提升,又或是被封爲爵爺,賜予領地,但無底深淵在下,他得到的卻是無情地拋棄,殘忍的嘲笑,怎麼,這個人類以爲他能夠愚弄一個侏儒嗎?長長感覺自己快要發瘋了,他的手指抓着自己的鈕釦,將純金的鈕釦捏出了凹陷。
“我很抱歉,”伯德溫說,作爲一個國王,他可以說已經是相當和善了,“但長長,這裡原本就是屬於麥基的。”
長長的雙耳嗡嗡作響,他聽見了,但根本無法理解——什麼叫做這裡原本就是屬於麥基的?他來到這裡的時候這裡還只是一個荒蕪的地宮而已!是他,是他讓這裡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工坊,數千個日夜他絲毫不敢懈怠,盡心竭力,而最後只得到了這個結果,他看着伯德溫,後者還在試圖寬慰他,像是以後還會有個工坊交給他來管理之類的……但見他的魔鬼去吧,他就只要這個,這個工坊應該是屬於他的,鐵事官的職位也應該是他的,爵位與領地,還有城堡,這些統統都應該是他的!
麥基好笑着看着長長扭曲的臉,他知道長長已經快要恨死他,還有伯德溫了,但那又怎麼樣呢,看,長長終究還是向他鞠躬了,就像當初他不得不讓出族長的位置那樣。麥基無來由地感到一陣痛快,他還記得自己的父親死去之後,長長是如何與其他的侏儒一起威迫他交出圖紙和記錄的,奇妙的是那時的情況與現在是那麼地相似,但這次的裁決者不是龍火列島的領主,而是高地諾曼的國王陛下,而在伯德溫的認知中,麥基或許永遠無法與李奧娜或是凱瑞本相比,甚至連克瑞瑪爾也未必,但他和長長站在兩個相反的立場上時,伯德溫一定是會站立在他身邊的。
在發現事情再無轉圜的機會之後,長長屈從的很快,他帶領着伯德溫,還有麥基走過了整個工坊,而後是螞蟻巢穴般的密室,伯納曾經看到過的大型弩弓以及魔像一一展露在麥基的眼前,在即將施行的鋼鐵三重城牆前,麥基站住了。他看着模型思考了一會,嗤笑了一聲,這聲嗤笑讓長長渾身發冷。他承認自己並沒有麥基那樣的天賦,他知道麥基一定看出了他的錯誤,也許只要他一轉身,麥基機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個鮮明的錯誤指給伯德溫看。
長長的雙手攥成了拳頭,緊緊地,他的口中全是血腥的氣味。
“這兒是什麼?”麥基問,他所指的房間並不是最後一個房間,而是比鄰它的倒數第二個房間,雖然每個密室的門都是一模一樣的,而這裡的光線也不是那麼明亮,但麥基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個房間沒有打開過。
“這裡是那個房間,”長長緊張地說,他使勁兒地看着伯德溫,但伯德溫只是點了點頭,“打開吧。”
如果有個盜賊得以走進這個房間的話,他一定會感到眩暈的——這裡簡直比巨龍的寶庫還要華美,到處都是珍貴的原料——精金、秘銀、寶石……還有半完工和業已完工的符文盤,伯德溫的視線在上面只做了短暫的停留,就向長長伸出了收:“把我交給你的東西給我吧。”
長長抽泣了一聲,他用絕望的眼神看着伯德溫,但伯德溫沒有絲毫動搖,他只得轉過身去,走到角落裡打開了一個箱子,掀開底板鑽了進去,箱子底部是空的,連接着扶梯,扶梯下是個小房間,僅屬於長長。
侏儒過了一會兒才從箱子裡鑽出來,他打開手掌,手掌裡那片麥基熟悉到閉上眼睛也能臨摹出任何一絲細微痕跡的符文碎片,“可是,”他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沒有……”
“我知道。”伯德溫有點遺憾,看來即便是侏儒,想要重新複製威力如斯強大的符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伯德溫沒有立刻將符文碎片轉給麥基,讓長長感覺舒服了一些,但他也想到了,如果伯德溫要將這片符文拿走的話,那麼這個地下工坊就名存實亡了,但他什麼也沒話說,現在的工坊之主是麥基不是嗎?他可以說是滿懷着惡意與期待地等待着……但麥基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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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的黑鐵與精鋼從何而來呢?”李奧娜問,她和伯德溫之間放着一個秘銀匣,秘銀做成的匣子珍貴至極,但比起裡面存放的東西,它又不免黯然失色了——這裡是伯德溫手中所有的符文碎片,當然,他也很清楚,這些符文碎片對於一個凡人甚至一個施法者來說是多麼的可貴,但如果這些能夠爲高地諾曼換取一個平和的百年,那就完全值得。
“格瑞納達。”伯德溫簡略地說,同時合上了匣蓋。“他們願意付出三個國家的庫房來換取我們的符文碎片,還有卷軸、藥水……只要我們提出,而他們有。”
“如果不呢?”
“戰爭。”
“這也許……是件好事。”李奧娜輕微地搖着頭,試圖露出一個笑容:“這樣你的願望可以達成,而我們的子民……”
“也無需承擔重稅,”伯德溫接着說:“只是有點可惜……”
“我在小時候也曾經希望成爲一個施法者。”李奧娜笑了笑:“但我沒想到你也曾經幻想過騎士之外的職業,伯德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