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不知道梅蜜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她並不敢將女兒交給除了她之外的人,更不能讓外界的人知道威懾着他們的符文已經被紅龍格瑞第拿走,她用浸染了沒藥的絲綢裹住自己的身體,還在房間裡燃燒檀香,葛蘭留給她的藥水與卷軸她都用了,但見效甚微。幸而在尖顎港,具體以及詳細的事情無需經過梅蜜,她是葛蘭留在亞速爾的眼睛和雙耳,卻不是手臂和腿腳,暴露在狼羣之前的時間可以被降低到幾近於無。不過即便如此,在葛蘭回來之前的幾天,已經有不安的氣氛縈繞在梅蜜身邊了,最明顯的,就是她的侍女之一突然消失了,當然,在尖顎港,你完全可以將消失理解爲死亡,或是背叛。
對於那些敢於在他離開的時候蠢蠢欲動的傢伙們,葛蘭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他和他的盜賊安靜而徹底地清洗了公會分部,從地位最爲低微的學徒到比葛蘭更爲年長的老手與好手,然後這股死亡的浪潮沖刷了整個港口還有城市,流民,雜役,水手,以及水手的另一個稱謂“海盜”,還有手工藝人,商人與守衛們,無人不在葛蘭的匕首下顫抖如同一隻被雨水淋溼的鵪鶉。還有一些,他們或許以爲卑微之人的利刃無法碰觸到自己的喉嚨,但疫病呢?梅蜜已經失去了原屬於她的可怕力量,但葛蘭身邊有着術士,還有法師,他們還未狂妄到毀滅一整個城市,但如果只是幾個人——當人們看到從一處精緻的門扉中陸陸續續擡出了總計十三口棺木,其中包括了還未滿月的嬰兒時,他們都謹慎而敬畏地閉上了嘴巴,合上了眼睛。
葛蘭處理與掩飾好所有的缺漏之處後才能回到梅蜜的身邊,在最初的幾天,梅蜜還是有意識的,她哭泣,哀叫,她讓葛蘭離開,因爲她並不知道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是不是一種新的疫病,而且即便已經看不見了,嗅不到了,她也知道自己正在變得醜陋,骯髒和滿身惡臭。但就在一下刻,她又絕望地呼喊着求葛蘭回到她身邊,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她的信仰,她的母親,她的同伴,她僅有的東西只有葛蘭了,也許還有孩子。但也許只是過了一會,她從痛苦與衰弱中短暫地清醒,開始思考的時候,她就又會將葛蘭趕走。
那幾天,葛蘭顯現出的耐性可以讓任何一個老練的刺客爲之慚愧,他就躺臥在梅蜜的房間外面,一張軟塌,幾張毯子,他將女兒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在梅蜜喊叫他的時候,他就將孩子交給一個被符文力量控制着的女性盜賊——他隨身攜帶的一些藥水,幾乎都是格瑞納達與銀冠密林的出品——這些都是他從上一個主人,黑髮的龍裔克瑞瑪爾那裡得來的,對於盜賊來說,這些可能在緊要關頭保住他的一條性命,他曾經以爲除了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知道和佔有這些,但他似乎錯了,至少葛蘭在拿出它們,傾倒進梅蜜的口中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甚至沒有想到過,這些珍貴的藥水可能根本無法對現在的梅蜜有什麼作用。
所有的事態似乎總是隻會往惡劣的一方傾斜,藥水終於變得無濟於事,被盜賊們“邀請”而來的不同的牧師們取而代之,但神術的白色光芒離去之後,他們只看到了更爲活躍的瘡包與就像是發出了嘶嘶聲音的,進一步腐化潰爛的傷口,葛蘭想起自己也曾經看到過相似的一幕——在多靈的時候,伯德溫.唐克雷同樣無法接受神術的治療,因爲他是一個背棄了信仰的墮落者——他粗暴地趕走了面露迷惑,以及瞭然的牧師們,用手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對梅蜜的病症,或說是詛咒無能爲力。
而那個人,曾經讓他的匕首異化,甚至擁有了思想的那個人出現了,葛蘭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但他也確實看到了梅蜜,還有他自己手中這塊符文碎片的力量,那麼,克瑞瑪爾,精靈以及伯德溫手中的應該也是如此——當然,伯德溫並不喜歡他,他對梅蜜也不是那麼寬容,盜賊第一眼就看穿了這個男人的虛僞與狹隘,但如果在是大典上呢,既然伯德溫.唐克雷仍然想要保持住他那張正義凜然的面孔,那麼他最少應該拿出應有的代價。何況葛蘭要的並不多,只是一用而已,他會把它還給伯德溫的,如果情勢的發展要求他這麼做。
“拿我的一切和您交換,”葛蘭說,爲了梅蜜,在伯德溫面前屈膝並不會讓他感到羞恥,他身體裡的血液涌動着,卻冰冷的就像是水銀,“無論是什麼,爵位、領地、財富或是我的性命,您要什麼都可以,只要您願意拯救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
伯德溫蹙起濃厚的雙眉,他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梅蜜扭曲醜陋的身軀,對於這個女人,他也同樣抱有一絲憐憫,在她和葛蘭締結婚約之前,也有好幾個夜晚,弗羅的牧師用自己曼妙灼熱的身軀安撫了他,在多靈,在他因爲疫病而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是梅蜜盡心盡力地照料着他:“不需要這些,我也會盡我所能的。”他語氣和善地說:“你需要人,還是需要馬匹,需要法師,還是需要草藥?”
葛蘭擡頭看了看他,“這些我都有,陛下,”他說:“我需要的是符文碎片,就是我們從極北之地回來的時候,各自分得的幾塊,其中有一塊,鑲嵌着銀龍的形象,它就在您的手中。”他看到伯德溫的瞳孔輕微地收縮了一下:“也許您還不知道,那塊符文碎片可以驅逐疫病與詛咒,淨化被污穢的靈魂與身體……”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而伯德溫.唐克雷的神色從未那麼難看過。
“只要一用而已,陛下,伯德溫.唐克雷,我們曾是同伴,一同作戰,並肩對抗獸人與巨人,還有颶風與暴雪,還有您,李奧娜,或許我應該稱您爲王后殿下,我知道不久之前,您剛有了兩個孩子,男孩,多麼幸運啊,我和梅蜜也有了一個孩子,雖然她是女孩,但我想那也會是個可愛的孩子,您要讓她還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就失去自己的母親嗎?”
李奧娜走了過來,梅蜜的慘狀幾乎讓人不忍卒睹,她將手臂放在伯德溫的後背,發現那裡的肌肉緊繃的就像是一塊鋼鐵。
“我,”伯德溫說,在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他還有些艱難,但之後就不了:“我只能說句抱歉,葛蘭,如果我可以……但我已經把它們祭獻了,你要知道,放在祭壇上的每一樣事物都是屬於神祗的……”
“說謊。”葛蘭說,他的神情非常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控訴:“你在說謊,伯德溫,”他讓梅蜜躺臥下來,自己站立起來:“泰爾拒絕了你的奉獻,它們還在你的手裡,或許就在你的內衣裡,緊貼着你的胸膛。”
伯德溫幾乎就要後退了,如果不是在雷霆堡的三重城牆上,他曾經一個人面對三個以上的獸人,感受過如同山巒傾倒一般的巨大壓力,他也許會的,但他還是讓自己的雙足就如同鐵水澆鑄一般地踏在平整的石板上,冠冕在他的面孔上投下陰影,而陰影裡,他的灰色眼睛陰鬱的如同永不見底的泥沼——他當然可以拿出符文碎片,但之後呢,一般人或許會想,符文既然可以淨化所有的污穢,那麼對於它自己來說,也是一樣的。但伯德溫不得不考慮更多,在這裡的人,可能只有李奧娜,克瑞瑪爾以及葛蘭知道梅蜜曾經是弗羅女神的聖者,而聖者,要比信徒、牧師、選民更爲接近被追隨者的所在,弗羅既然選擇了梅蜜,那麼她即便幸運地沒有潰散與死亡,也應該更進一步地虔誠與敬愛她的神祗,但梅蜜呢?她所作出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說是對弗羅的嘲弄與羞辱,她與一個男性締結了長久而唯一的婚約,成爲他的妻子,以及他們孩子的母親,她拋棄了弗羅,在這位女神賜予了她如此之多的榮光之後。
那具醜陋的身軀或許並不僅僅是疫病,又或是來自於敵人的詛咒,很有可能,這正是女神弗羅給予的懲罰,哪怕她已經消亡了。既然如此,若是伯德溫拿出了符文碎片,而碎片,如葛蘭所說,可以淨化一位神祗投下的惡疾,那麼它是否會遭到損毀和污染呢?一旦如此,伯德溫就不會在把它放到天平之下,這不是祭獻,而是褻瀆。
他不能。
“我不能。”伯德溫說,“葛蘭,在我決定了祭獻它們的時候,它們就不再屬於我了。”
“泰爾不會再次接受你的,”葛蘭惡毒地說:“因爲你只是一個卑劣自私的小人。”
“你不能強迫我違背自己的承諾!”
“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你自己!”
“葛蘭!”李奧娜警告般地低聲喊道。
葛蘭的眼睛落在了王女,或說是王后殿下的身上:“您看起來也不怎麼樣,殿下,一樣地詛咒纏身,你們之間的愛情,只怕不如您所以爲的那樣堅貞穩固呢。”
“我相信伯德溫,也請你相信他。”李奧娜顫抖了一下,但她還是堅定地站在了自己的丈夫身邊。
而盜賊只是看了她一眼,像是忍俊不禁地抽動了一下嘴角,然後,在所有人都沒能預料的情況下,他只輕輕一躍,就躍入到高臺下的陰影裡。
李奧娜只微微一頓,面色就變得蒼白起來:“法師!”她喊道。
但這個時候,葛蘭那柄無色無形的匕首已經刺入了伯德溫的腰肋——如果不是一個法術後發先至,將伯德溫移開了一尺,只有一尺,但足以讓攻擊落空,盜賊在旗幟細窄的陰影中露出蹤跡,法師們的法術呼嘯而至,因爲盜賊與國王等人的距離太近,沒有人敢用閃電、音波或是火焰,只有藤蔓與冰雪追逐着葛蘭,但他的速度比任何一個法術都要快,他的眼睛只看着伯德溫,既然後者不願意拿出碎片,那麼就從他的屍體上奪走!
就在這個時候,盜賊嗅到了一股熟悉而不祥的氣味,他本能地反手上撩,叮地一聲,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的牙齒就緊緊地咬住了匕首。與此同時,他的眼角掠過了一線銀色,盜賊下意識地旋轉身軀,扭動手腕,將匕首從小魔鬼的牙齒間拔出來,迎上如同翼蛇一般在空中飛舞的銀繩:“克瑞瑪爾!”他憤怒地喊道,一連三下,葛蘭擊退了銀繩——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輕易受到脅迫的小盜賊了。但就只是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伯德溫,以及李奧娜已經被法師們阻隔在葛蘭無法碰觸到的地方。
衝上來的騎士們則用長矛對準了躺在地上的梅蜜。
葛蘭環顧四周,突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笑聲,“我詛咒你們,”他大聲喊道,讓所有人都能聽到:“你們,你,你,你,還有你,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將會嚐到有着現今的我百倍之多的苦痛與懊悔,你們的期望,你們的將來,你們的孩子、愛人與父母,所要迎接的除了黑暗,除了絕望,除了死亡之外,別無其他!到那個時候,別忘記,”他盯着克瑞瑪爾:“我的詛咒,已經昭示了你們的命運!”
“感激我吧。”他說,然後捏碎了一塊符文印章,一個深黑色的圈洞從空中掉落,準確地將盜賊圈入其中,盜賊就這麼消失了。
“王都不是限制了傳送類法術嗎?”一個法師脫口而出。
“這不是傳送,是召喚。”克瑞瑪爾說:“準備迎接魔鬼,或是惡魔。”
“他忘記了梅蜜……”伯德溫說。
“不是忘記。”克瑞瑪爾的術士嗤笑着說:“那不是個人類。”
高地諾曼的法師們在停頓了一下後,立刻投擲出自己的法術,他們的動作已經很快了,但那具美麗與恐怖到了極致的軀體還是猛烈地爆裂開了,騎士們哀嚎着倒了下去,裸露在外的地方頓時被膿皰與腫塊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