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納達的王都可能從來沒有那麼安靜過。
那些應該爲格瑞納達的失敗負起責任的人,都無聲無息地被半囚禁在自己的居室裡,而不是在人們的狂歡中赤身裸體拉着格瑞第的神像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不是因爲別的,只是格瑞第。這隻古老的紅龍在展開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大雙翼(這種景象已經有幾百年沒有出現過了)回到王都的岩石洞穴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也沒有頒佈下任何神諭,她心中的恥辱與憤恨是可想而知的,但她在銀冠密林中曾經二度受傷,第一次是因爲安格瑞斯的聖者,第二次是因爲那些無用的後裔——不付出足夠的代價它根本不可能突破迷鎖的屏障,但它與獸人之神卡烏奢不同,後者雖然被人們稱之爲獸人之神,但所有邪惡與混亂的擁躉者都可以成爲這位獨眼神祗的追隨者,他的信徒中有獸人,半獸人,也有巨人,地精和人類,還有墮落的半身人以及侏儒。
越過雷霆堡的三重城牆的獸人有數萬之巨,但留在呼嘯平原的獸人們也接近兩萬,他們的首領不是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地位,尊奉格什爲王,就是因爲部落的人數只有寥寥數十,最多不過一百多人,其中可能還包括了婦孺與奴隸,在格什的眼睛中,它們就如平原上的砂礫一般渺小,自然而然地也被忽視了。
但獸人可以通過獸人、人類或是巨人繁衍,他們就如同呼嘯平原上的雜草,只要十幾年,就又能鋪灑在平原上的每個角落——失去了格什後,平原的局勢大概會重新恢復原先的模樣——大大小小的部落無休止地相互傾軋,每年的冬季來臨之前,就糾合在一起,南下掠奪奴隸和食物。
如果可能,格瑞第也希望自己能夠如同獸人之神卡烏奢那樣將那些讓她蒙受了恥辱的蠢貨拋棄在銀冠密林裡,讓精靈的刀劍箭矢代她懲罰他們吧,但她不能,龍裔的血是會因爲混雜而變得更爲濃郁,又或是更爲稀薄的,如果放任這些人死在密林,那麼將來的格瑞納達所產出的術士比例將會降低許多——這意味着格瑞納達將會變得衰弱,這是紅龍格瑞第絕對不會允許發生的事情。
古老的紅龍在自己的巢穴中舔抿傷口,目光陰毒而又尖刻,她知道有很多人的信仰都動搖了,因爲她和他們一樣受到了精靈的戲弄,但她也同樣相信,她很快就會將自己的權威重新立起來,立在他們的心臟和靈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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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之後的格瑞納達王都充斥着鮮血與內臟的腥臭氣息。
奴隸們在透空的石板下行走,頭頂上滴落下來的不是泥水,而是血水,尊貴的血統無法保證他們的主人能夠逃脫更爲尊貴之人的懲罰,那些曾經包裹着綾羅綢緞的身體赤裸在街道上,鉤子從皮肉之中穿過,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拉扯着沉重的石像,但這些還算是幸運的,一些被格瑞第認爲需要爲這場戰役擔起罪責的人,被穿透在尖銳的矛杆上,而這些矛杆就矗立在街道的兩側,就像是奇特的裝飾品。普通人如果受了穿刺的刑罰,最快的可以在星河升起到橫亙天穹的短短時間內得到解脫,但這些人,他們被格瑞第的牧師特意挑選出來,服用了藥水,加以矛杆被有意刺偏,避過要害之後,這些“裝飾品”可以連續十幾天在痛苦中喊叫掙扎。
一個奴隸隱藏在沉重貨物後的臉露出了笑容,只是他有幾年的時間沒有笑過了,這個笑容更像是鬣狗在捕食之前嗅聞空氣,原來這些人也是會流血,會感到痛苦,會絕望到祈求一個死亡的嗎?他的心不由得感到雀躍,與他同室的奴隸看到了,但什麼也沒說,他不會向管事去舉報自己的同類,也不會揭破後者的幻想。他在成爲奴隸之前,是個學者,因爲年輕,又懂得寫字與計數,他活的比這裡每個奴隸都要長一些,但這樣的幸運很快就要結束了——難道他們的主人會放任這些看到過自己遭受屈辱的奴隸繼續活着嗎?在新的奴隸到來之後,他們都會死的,一個不剩。
沉重的懲罰幾乎殃及了王都中的每一個格瑞納達人,他們傷痕累累,沮喪而憤怒,但紅龍、新王以及那些血脈濃厚的龍裔沒有一個敢於進言,祈求這位偉大存在的寬恕與平靜,雖然他們知道自己可能已經被臣子以及下屬詛咒了上百萬次,但弱者無力的詛咒即便有着上百萬次也比不過格瑞第的一次噴吐,他們緘口不言,直到格瑞第召喚了他們。
仍然在那座空曠而又寒冷的廳堂裡。
格瑞第以紅龍的姿態出現,她盤踞在廳堂的中央,龍骨的寶座被撤除,龐大的身軀遮蔽了玻璃天窗投下的光,古老紅龍的鱗甲是深紅色,有些近似於黑色,在鱗片的間隙,就像尚未完全熄滅的炭火那樣,有着隱約而纖細的赤色光芒,但與其他紅龍,與龍裔不同的是,格瑞第的身軀竟然沒有爆發出一絲熱量,越靠近她就越是寒冷,像是新王,他的鬢髮都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有色的冰雪人像。
他是格瑞納達的王城中僅有的少數幾個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的人,就連兩隻紅龍也不免露出了微妙的嫉妒神色。
在新王的身邊,通常站立着他的長子米特寇特,但今天這個位置被另一個人佔據了,當人們看到他的時候,神情不由得有些古怪,因爲有些人,譬如奧斯塔爾已經認出了那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弟子”狄倫的生身父親,龍刺的首領當然知道他與格瑞第之間關係密切,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密切——作爲狄倫的導師,他當然知道這位財政大臣體內沒有一絲一毫的龍血,他甚至不是一個法師,只是一個凡人罷了,但就奧斯塔爾現在看到的,他的面孔與手上覆蓋着赤色的鱗片,豎立的瞳孔外環繞着深金色的虹膜,龍裔的顯著特徵表露無遺。
也是隻是“母親”的又一個惡作劇罷了,奧斯塔爾如此安慰自己,但猛烈跳動的心卻始終沒有平息下來。
廳堂中的人就連呼吸都變得若有若無,他們很清楚,“母親”的身軀周圍沒有一絲熱量,並不代表她變得虛弱了,而是因爲她正蓄積着所有的怒意,以至於身周的熱量也被無情地吸收,而這些怒意,正在醞釀成最爲猛烈的龍火,這樣的龍火,即便是精金秘銀,也難免被消融成煙——沒人願意去嘗試……但或許別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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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的龍裔在回到格瑞納達的時候,沒有受到一絲阻撓,甚至有人爲他指引方向——在他詢問是否可以謁見“母親”格瑞第的時候,侍女們的態度比第一次來到格瑞納達的時候還要熱忱與殷勤。
——事有反常,巫妖嘆了口氣,不過還算在我的意料之中。
——如果她不是很滿意禮物的話,異界的靈魂說,我們可以跑嗎?
——很難。
在異界靈魂一派囧然的伴隨下,曾經的不死者踏入了寒冷的廳堂,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有些充滿了擔憂(來自於新王與米特寇特),有些充滿了惡意與憎恨(來自於凱爾門),有些則充滿了慶幸(來自於紅龍的雙生兄弟)——他們的想法應該是一致的,那就是新來者毫無疑問地會成爲紅龍格瑞第龍火下第一個犧牲品。如果說還有什麼人抱持着不同的看法,那大概就是奧斯塔爾了,他看向克瑞瑪爾的眼神是充滿好奇的,他並不認爲這個黑髮的龍裔會愚蠢到雙手空空地自投羅網。
人們以爲古老的紅龍會說些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說,透明的三層瞬膜合攏着,她看上去平靜得就要入睡了,眼珠在瞬膜後一動不動,光芒流連,就像是沉沒在深潭之中的黃金。
“終於願意離開精靈們的懷抱了?”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額,不出意料的,正是凱爾門,命運似乎很願意戲弄一下這個自命不凡的龍裔,他在戰場上失去了最爲有力的依持,也就是他的母親,唯一一隻雌性的紅龍,回到王都之後,他又得知他的姐姐凱爾絲也在一次錯誤的召喚導致的惡魔暴動中出了意外,當然,所有的格瑞納達人都知道所謂的意外只不過是一場設計的格外巧妙的謀殺。
他的龍爪軍團也在戰役中折損嚴重,失去了騎士的恐爪龍四散而逃,失去了恐爪龍的騎士還需要設法謀求與馴養一隻新的坐騎,還有傷者(前者幸運地得到了援助,無論是脅迫而來還是交易而來的),以及死者留下的缺口……如果他的紅龍母親還在,那麼至少的,人們會有所忌憚,但在失去了她之後,凱爾門發現自己的步履愈發艱難起來——他被擎肘是很正常的,新王並不喜歡他的次子,所有人都知道,而且在克瑞瑪爾掌握了龍牙之後,米特寇特就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如果可能,新王一定很願意讓自己的長子取代凱爾門。
凱爾門在失去了這些之後,他還能剩下些什麼呢?術士塔很明確地說過,能夠容忍他出塔就算的上寬容了,他是不可能在術士塔林中求得一席之地的,那麼難道他要和那些曾經跪伏在他的姐姐凱爾門膝下的術士那樣,靠着牧師們遊移不定的欲求來謀求一個卑微的位置嗎?
無論是因爲他母親的死亡,還是姐姐的意外,又或者是他自己的權力與地位,他都必須將克瑞瑪爾,這個曾經被他們羞辱、嘲弄、傷害與殺死的雜種推向龍火,一旦他死了,那麼龍牙軍團必然需要米特寇特來支持,凱爾門至少可以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你在提出一個非常嚴重的控訴,”新王說:“凱爾門。”
“一個正式的控訴,”凱爾門說,“如果說有什麼人必須爲這場戰役的不盡如人意負責,那麼我想,除了他之外不會有別的什麼人了?”
“證據?”米特寇特問。
凱爾門打開手掌,露出一塊碎裂的艾恩石。
“你還認得這個嗎?”
克瑞瑪爾頷首:“我用這個和奧斯塔爾換了一個人。”
奧斯塔爾不得不站了出來,“是的,我的副手達諾斯有幸獲得了克瑞瑪爾殿下的青睞,”他看了一眼那塊石頭:“這個就是他償付的贖款——後來我把它當做禮物送給了我們的‘殿下’。”在新王在的時候,他也不免有些尷尬。
“那麼就請解釋一下吧,”凱爾門刻毒地瞥了奧斯塔爾一眼,顯然認爲在母親的死中這位新晉的情人也脫不了干係:“它原本應該保護我的母親,但事實上,它是一個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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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得到了這塊土地!”一個獸人大叫道。
“但又失去了。”格什說。
“我們還有戰士,”祭司說,貪婪形之於色:“我們戰勝了人類。”
“敗給了精靈。”
“精靈們不會離開銀冠密林,人類沒有來幫助他們,他們也不會去幫助人類。”祭司說。
格什看了他們很久,“那麼。”他說:“願意和我離開的人,就跟着我一起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