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倫.海德的加冕儀式又盛大,又冷清。
說是盛大,當然,除了阿諛奉承的小人與他們的騎士(事實上多半是些不是因爲卑劣,就是因爲殘暴而無法在其他地方立足的傭兵們),王都的貴人與居民們,還有一些忠誠於黛安王太后的人,其他都是被半邀請半威脅到這裡來的商人與平民,還有迫不得已用來充數的農奴,他們穿着有史以來最好的衣服,捧着裝滿了花瓣的藤籃——等到正待加冕的國王陛下策馬走過街道的時候,這些花瓣將會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馬蹄之前。
監督着這些農奴的人攜帶着鞭子與棍棒,誰敢出什麼紕漏,就會被鞭子抽和棍棒打,然後拖下去等待儀式結束之後受盡酷刑而死。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一個衣着精緻典雅,顯然有着超過平民與商人的尊貴身份的女孩從大約有着十五尺的窗臺跳了下來,跌落在狄倫身前大約兩個馬身的地方,護衛着狄倫的施法者以爲遇到了刺客,但沒有哪個刺客會先行取走自己的性命——她是頭顱着地的,連帶着半張面孔骨碎肉裂,鮮血汩汩流出,沿着石磚路面的縫隙流向兩側,一個小小的凹坑裡,血水聚集起來,漂浮起只有指甲蓋那麼大的白色花瓣。
刻板的歡呼聲曳然而止。
她在跳下來之前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叫喊和掙扎,事實上,當她捏着一束枇杷花出現時,所有人都認爲她也是迎接新王中的一個,如果說有誰注意到她了,大概也是因爲她就像手中捏着的枇杷花那樣秀美可愛——在她吐出最後一絲氣息之前,黛安那些如同鬣狗一般的侍衛已經撞開這座高塔的門,衝了進去,但他們一定會覺得很失望,因爲這座應該有着僕從與主人的高塔靜謐的就像是被塵封了數百年,所有有點價值的東西都沒了,掛毯、箱櫃、牀、椅子、燈架,殘存的幾樣物品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在女孩跳下來的那個窗口前,有着一把椅子,看來她就是踩在這上面跳下來的。
“殿下……”
“我認識她。”狄倫說,她的曾祖父曾經在富凱之前擔任老王的財政大臣一職,後來即便他離開了宮廷,也因爲有着連續爲三位國王效力的履歷而獲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尊敬,女孩是他最小的一個曾孫女,在狄倫還是個少年的時候,還曾經站在她的搖籃邊觀賞過她可愛的容顏,捏過她小小的手指……狄倫知道她爲什麼會選擇,在這兒,在這個時候,在他的面前選擇死亡,用她純潔的血污染他通往王座的道路。她的曾祖父因爲質疑老王的死因而遇到了意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意外。她的父親,以及兩個叔叔幾經猶豫後軟弱地選擇了退讓與忍耐,但因爲這個姓氏擁有着一片很大的領地的關係,錯估了約翰王的無恥與薄情的他們最終還是沒有逃過禿鷲的追逐,他們進入墓地之後,女孩的母親被強行嫁給了一個矮小卑劣的弄臣。
在繼承法得到了修改的現在,這個家族唯一的後人被囚禁起來待價而沽,狄倫隱約聽到過,因爲想要與她締結婚約的人太多了,約翰王一心一意想把她賣出一個好價錢,所以她的婚事就這樣被拖沓到了今天,但,:“母親說過她已經被釋放了。”黛安王太后甚至告訴過狄倫,她調用了五十名騎士好將她送回到她父親的領地上去。
法師同情地看了狄倫一眼,不過換做他或許也不會去懷疑自己的母親,而且是一個願意將一整個國家欣然相讓的母親,只是既然這個女孩值一大筆錢,黛安王太后就絕對不會輕易地讓她溜走,何況她也很清楚,在那張長長的死亡名單上,可是有着不少來自於富凱的簽名。
很快就有人把那具屍體拖走,來自於接骨木的灰被傾倒在血跡上,然後被掃走,整個過程只用了還不足以烹開一小杯牛奶的時間,問題是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祥之兆,在王庭等待的黛安王太后可以說是爲之勃然大怒,她立刻要求法師前往哀悼荒原追索女孩的靈魂,發誓要將她交給一個魔鬼折磨上一百年,但這只是亡羊補牢罷了,王太后在她最喜歡的座椅上想了一會,擡手召喚來一個侍女。
“真的要這麼做嗎?”侍女猶豫地問。
“或者加上你。”黛安王太后平靜地說,沒有一絲憐惜之意,侍女顫抖了一下,乖順地退了下去,將黛安王太后的旨意傳達給她的騎士們。
觀禮的人們突然騷動起來,因爲騎士們突然帶着八九個左右面色蒼白,身形枯瘦,但仍然看得出曾經美麗過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他們面前,她們都是約翰王的情人,她們爲了自己的家族,或許還有自己忍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屈辱,但現在,先王已死,她們被黛安王太后囚禁起來,她們最初也惶恐不安過,但幾天之後,她們開始天真地希望起自己能夠回到父母的身邊,誰也沒想到,只是因爲一個女孩的死,黛安王太后輕輕一擡手,這些無辜的女孩就要因爲她的憤怒與不安而死。
一些女孩向他們的父親、叔伯或是兄弟伸出手,哀哭着希望得到他們的憐憫,但騎士們只是粗暴地將他們驅散開,然後就在親人的面前殘忍地將其一劍刺死。
當有人憤怒地責問騎士們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回答是,有一個身份尊貴的女繼承人已經爲了彰顯新王狄倫.海德的威嚴與榮耀而獻祭了自己,爲了她在前往哀悼荒原的遙遠路途上不至於太過寂寞,仁慈的王太后就爲她挑選了幾個女伴。
直到一個因爲親眼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兒慘死而不顧一切衝了上去的老人最終頹然倒在刀劍下後,混亂的浪潮才終於平息了下來,人們相互抓着彼此,眼中隱含淚光,他們也知道這或許只是黛安王太后在嘲弄和唾棄那些曾經向約翰王表示忠誠的人,他們也承認自己或許抱持着野心,但難道約翰王不正是黛安王太后的兄弟,高地諾曼正統的繼承人,他們的國王和領主嗎?他們或許並不那麼光明磊落,但最少的,他們不該受到這樣殘酷的懲罰!
“她瘋了。”人們在竊竊私語。
“海德家族都是瘋子。”他們說。
“也許要除了李奧娜.海德,”他們又說,“聽說正有人要迎接王女殿下回到高地諾曼。”
爵士們相互交換着隱晦的眼神,也許在加冕儀式之後,他們也會加入到迎接又一位新王的行列中——原本李奧娜.海德在他們的眼中有着難以計數的瑕疵,譬如說,她是個女性,她愛着一個卑賤的平民,而這個平民還揹負着弒殺老王的罪名,她過於衝動,不然就不該輕易放棄自己的權責,她太年輕,只有二十餘歲,她可能是高地諾曼的歷史上最爲年輕的一位王……
但這些與約翰王與黛安王太后的倒行逆施相比起來是多麼地不值一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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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安王太后注意到狄倫在王冠壓上那頭紅髮的時候微微蹙眉,“怎麼了,”她說:“我的國王?”
“有刺。”狄倫說。
一縷鮮血從他的額角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