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前被分散的軍團在最後一個壁壘前重新凝結,紅龍在高聳的峭壁頂端俯瞰下方,夜幕籠罩下,萬人營地中的火光猶如固態的星河被倒瀉在這片黑暗的地面上,這是一個無比美麗的景象,而隱藏在其後的是死亡與毀滅。
這裡的風讓紅龍感覺不是非常習慣,此地已經非常接近雪蓋沼澤,空氣中不再有硫磺的氣味與飛揚的粉末,反而變得溼潤柔軟,裹挾着濃烈的腐殖土氣息,它張開雙翼,舒展脊背,猶如紅銅鑄造的鱗片相互摩擦,發出刀盾廝摩般的聲音,曲着的長頸優雅地前伸,環繞着頭顱與脊背上的棘刺猛地聳立起來,讓它的體型變得愈發龐大,用以儲藏火焰的頰囊在深沉的呼吸中收縮以及膨脹,每一次膨脹時張開的鱗片縫隙都能夠看到金色與紅色,流動不止的亮光。
它閉上眼睛,仔細傾聽,巨龍的聽力就和它們的視力一樣可怕,它們能夠在一百里之外的地方聽到一枚金幣掉落在石頭地面的聲音,在它的羽翼投下的陰影得以覆蓋的範圍內,更是幾乎可以聽到任何一種細小的聲音——一些人在溪流中清理自己和坐騎,鷹首獅身獸在咕嚕着抱怨,而恐爪龍則不斷地發出威脅的嘶嘶聲;一些人在用餐,刀叉在餐盤裡撞擊,紅龍可以憑藉咀嚼的聲音確定他們是在享用一隻嫩雞還是一塊乾肉;一些人則在擦拭與整理自己的盔甲,盾牌與武器,細沙和鍊甲被裝在一個布袋裡,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絕於耳,粗糲的磨棒擦過刀刃,繫帶被反覆地收緊解開保證它們能夠如主人希望的那樣牢固;術士們多半已經進入了平靜的冥想,也有幾個還在整理藥水和卷軸,而法師們中的絕大部分則在低聲記憶着明天需要用到的法術。它聽到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秘密,旁聽了一些爭執與威脅,還有某些曖昧的對話與喘息。
而更遠的地方,巨龍可以聽見孩子與女人們的哭泣聲,士兵們躊躇不定的腳步聲,還有馬車在碎石的路面上行駛時發出的格拉聲,在夜晚原本不該有馬車行駛在街道上——這是城中的人們在試圖逃走——在紅龍看到這座巍峨的王都之前,也許他們還有機會,但現在,隨着它一路殺掠至此的龍牙騎士們已經升上了天空,他們並不被要求去阻截這些凡人,他們只需要偵測到他們的行蹤,而負責將他們推入深淵的是灰袍們的任務。
這次有大約十二名灰袍隨軍,他們在人們尚未察覺的時候就進入到了環繞着王都的荒野之中,他們的身後,是無數殘軀與骸骨——尊貴的人當然可以得到一片不受打攪的安息之地,但那些平民與農奴,還有流民們能夠得到安葬就已經可以算得上幸運,而現在,在死靈法師的召喚下,它們推開了覆蓋在身體上的薄薄浮土,再次徘徊在他們曾經來到過,居住過,或是僅僅短暫停留過的地方。
它們不畏懼刀劍、毒藥與箭矢,也不再具有人類的情感,得以倉皇逃離王都的人們即便有着用金幣換來的重重保護也終究難逃厄運。
“一個法師。”死靈法師之一向自己的同伴做了一個手勢,在他們負責的區域裡,有一個法師,馬車裡坐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被發現之前已經施放了好幾個法術,但不死者們的僕人們就像是無窮無盡,他畏怯了,撕開一個卷軸對自己釋放了一個飛行術後,法師拋棄了自己的血親,飛快地向外逃去,他的妻子與孩子在他身後大聲哭嚎哀求,他幾乎要轉身回去,但聲音曳然而止——他沒有回頭,直到灰袍的一個法術擊中了他的脊揹他才頹然從空中墜落。
被殺死的人隨即被灰袍們呼喚而起,和殘殺他們的兇手肩並肩地靠在一起,向着王都的城牆蹣跚而行,人們會在黎明到來時看到他們,這是格瑞納達的紅龍所賜予他們的第一份禮物——當他們在這些可怕的不死生物中尋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時,可以想象會有多麼的恐懼與絕望。
紅龍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收起翅膀,它從上千尺的空中輕輕躍下,無聲無息,就像是一個強大法師所創造出來的幻影,它在距離地面還有數十尺的時候驟然發生變化,雙翼摺疊,沒入肩胛,脖頸縮短,前肢伸長,軀體收縮,鱗片與棘刺瞬息之間就如同火星般地湮滅,取而代之的是淺褐色的光滑肌膚,深紅色的捲髮從它或說是她的肩膀一直垂落到足踝,在她的雙足落在砂礫上的時候,在她身上唯一一個能夠看出些許端倪的地方只有那雙金色眼睛中的菱形瞳仁。
格瑞第的女兒,一隻強壯的雌性紅龍以人類的形態出現在黑暗中,赤//裸的身體上沒有普通認知中的衣物和靴子,只有從頸部開始,到足踝爲止,覆蓋了近乎整個身體的秘銀鍊甲,鍊甲上鑲嵌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碩大寶石,它們就像是一層堅固的鱗甲,覆蓋在那具曼妙的身軀上——若是一個凡人,一定會被這種耀眼的光芒湮沒了本身的風姿,但在一隻巨龍身上,你只能感受到那種無法言喻,不可比擬的巨大魅力。
她所經之處,所有的騎士,施法者,鷹首獅身獸與恐爪龍們都向她深深地鞠躬,或是匍匐在地,就連火把上的光亮也似乎會在她掠過身邊的時候變得更爲明亮,空氣中瀰漫着混雜着鋼鐵、血腥與硫磺的氣味,“多麼迷人的味兒啊。”米特寇特的坐騎格里芬低聲咕噥道,注視着她走進她的帳篷。
紅龍厭惡低矮的空間,即便是在行軍途中也是一樣,帳篷內部的空間可以拓展到如同一座小型的聖所那麼大,大到她即便以巨龍的形態盤踞在裡面仍然可以感覺到十分舒適,而現在,它或許沒有那麼大,但仍然可以綽綽有餘地容納下一整個分隊——當然,在這裡的,只可能是分隊長,騎士們除非受到召喚,否則是沒有那個資格入內的。三個軍團的分隊長都在這裡,他們站立着,而得以有着座位的只有軍團的所有者,但紅龍的波動一傳來,他們就從自己的座位上站立了起來。
那位尊貴的女性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後向左右點了點頭:“坐下吧,”她說,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站立在黑髮龍裔身邊的米特寇特身上:“我真有點不習慣,”紅龍露出了一個充滿惡意與戲謔的眼神:“米特寇特,你站着而不是坐着。”
她的兒子凱爾門適時地發出笑聲,他看向米特寇特,或許還有其他人,他們當然知道米特寇特讓出自己的位置完全是出自於新王的授意,但格瑞納達人總是很喜歡享受他人的痛苦與嫉恨,但讓他們失望的是,米特寇特快速地微微鞠了一躬,這讓他們失去了第一時間觀察其表情的機會,而他擡起身體的時候,他的面容和眼睛裡已經找不到一點與之相關的情緒了:“那是我的榮幸,”他說:“爲了我的父親。”
凱爾門將視線轉移到米特寇特身邊的克瑞瑪爾身上,黑髮的龍裔理所當然地坐着,神色平靜,帶着微笑,手裡還捏着一隻毛茸茸的圓球。好像剛纔發生的事情和他沒有絲毫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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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瑞瑪爾,我是說,無論是那個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還是巫妖,都不知道格瑞納達的王都裡,同樣涌動着污穢的陰謀。
“這個牧師可算不得漂亮,”亞戴爾聽到一個聲音說:“而且對於凱爾絲來說,他有點老。”
“也許,”這次是奧斯塔爾的聲音:“但你需要注意兩點,第一,他是克瑞瑪爾最喜愛與信任的僕從;第二,他還見到了凱爾絲不得不狼狽退讓的模樣。”
“無底深淵在下,”先前的聲音說:“凱爾絲一定很惱火——好吧,這兩個原因中只要有一個就足夠那個傲慢的蠢貨爲之念念不忘了。”
一隻手落在了亞戴爾沒有衣物遮蓋的胸膛上,因爲被矇住了眼睛而令得其他感覺格外靈敏的牧師不由得輕輕一顫,“別緊張,小牧師,”奧斯塔爾之外的人說:“不會很疼的……”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着看亞戴爾的反應,然後他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當然,”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騙你的,怎麼可能呢,親愛的,我可以向無盡深淵發誓你會疼得從這張皮裡跳出來!”
亞戴爾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活着的東西驟然落在了他的皮膚上,他可以感覺到它在蠕動,有黏稠冰冷的液體從他的身體上流過,然後,是毫無預警,突如其來的劇痛——亞戴爾幾乎就像是如哪個聲音所說的那樣從皮膚裡跳了出來。
“我可以釋放一個法術,”奧斯塔爾說:“可以讓你昏迷,或是癱瘓,暫時的,但這樣……”
“這樣我無法保證能夠達到你們想要的結果。”
亞戴爾不知道這是否是個謊言,也許,這裡是格瑞納達。但他還是掙扎着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你也許會因爲疼痛而死,”那個聲音繼續說道:“畢竟它不是爲了你們準備的。”
之後的記憶呈現出一片茫然的空白,亞戴爾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克瑞瑪爾的宮室,一個有翼獸化人照顧着他,他坐起身,檢查着自己的身體,除了在荒野與戰鬥裡留下的瘢痕之外,他找不到一點不確定的痕跡,他看向窗外,只能看到黑暗與灰白色的霧氣。
“發生了什麼事情?”有翼獸化人低聲問道。
“一個意外。”亞戴爾說,換了其他人或許會繼續追問下去,但這個最爲年長的獸化人立即明智地轉換了話題。“您還需要什麼嗎?”
“不,什麼也不需要,”亞戴爾說:“你可以離開了。”
有翼獸化人離開之後,羅薩達的牧師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在他的房間裡也有着一個小小的模型,它關係着近萬人的性命,雖然他們仍然可能在艱苦的勞作中遇到不幸,但如果可能,他們之中的一些人至少可以存活很久,而在這座龐大的,單單基座工程就要持續整整十年的建築羣完成之前,還會有更多人僥倖得到它的保護。
亞戴爾拿起那座尖塔的模型,這個建築羣的基座是一個標準的圓形,要從海水中無中生有,難度可想而知,據克瑞瑪爾說,原本他是想借助龍火列島的人們施法造出珊瑚小屋的方法來打造基座,但可惜的是,格瑞納達周邊的海水因爲火山灰與熔岩的影響而變得灼熱和渾濁,在這種海水中,魚類貝類都難以求生,更別說對環境要求苛刻的珊瑚。
現在克瑞瑪爾的奴隸們所要做的是打造九尺見方模具,然後往裡面灌注海沙,從龍火列島來的樹膠和海沙攪拌混合後,很快就會凝結,之後他們就要按照定好的座標將這些沉重如山的沙塊一步步地挪入海水之中——事實上無需鞭子與飢餓,他們也在拼命地幹着,從孩子到老人,從女人到男人,因爲他們知道自己和親人的生命就連接在這座建築羣上,它是他們的枷鎖,也是他們的希望。
年輕的牧師回想起自己看到的一個笑容,就在烈日與海水之間,在艱辛的勞作之中,一個被母親揹負在背上的嬰兒,他也許還不知道自己正處於一條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船上,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親人、家和可貴的自由,但他還是因爲一點掠過鼻尖的泡沫笑了。
亞戴爾知道自己可能將要面對更大的痛苦,折磨以及羞辱,也有可能會失去自己的生命,但他必須去做,只因爲他不想讓這些人類失去最後的一點他們所能擁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