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出於本能,還是出於必要,紅龍和龍裔都不怎麼喜歡與人比鄰而居,所以如果你可以從上方俯瞰格瑞納達的王庭,那麼你可以看到一個龐大的圓頂建築羣,它屬於格瑞第(雖然紅龍很少長時間地滯留於此),而後以它爲中心,向四周輻射而去,長短不一的封閉橋廊連接着大約十二個相類似但要更小一些的建築,分別歸屬格瑞第的紅龍後裔與人類後裔。當然,不是所有的後裔都有資格在這裡佔據一處領地。
另外就算是紅龍,在死亡後不但會失去自己之前曾經擁有的一切榮譽、權柄與財富,甚至連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也未必能夠得到保全——紅龍格瑞第在這方面簡直不像是一隻紅龍,或者更正確地說,即便是她的子女,也無法被她視作同類,對她來說,一切的一切都是工具、奴隸或是祭品,沒有什麼不可以犧牲,也沒有什麼不可以遺忘,她的血液總是沸騰着,如同翻滾的熔岩,在抵達最後的終點之前,她永遠飢腸轆轆,無法餮足。
新王的居所幾乎可以說理所當然地距離格瑞第的殿堂最近,有趣的是克瑞瑪爾的居所卻是從新王的枝條上伸出的一隻小果實,中間連接着一根勉強能夠容許巨龍原型走過的懸廊——懸廊下是無底深淵,往下看你只能看到深黑色的樹木與藤蔓,但你若是仔細傾聽就能聽到激流衝擊着岩石發出的巨大響聲……之前它只在地下數百尺的地方流動,但自從這裡建起了王庭,它就被紅龍尋找出來,上方的岩層被打開和挪走,形成了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峭壁懸崖,清澈寒冷的寬闊河流被暴露出來,依照紅龍的意願,它成爲了王都的水源與護城河——格瑞納達人把它稱作恩賜之河,但還有些低劣的奴隸們暗中把它稱爲格瑞第的口涎,因爲河流裡充斥着紅袍們的造物:有些類似於水蚺或是鱷魚,有些則類似於食人鯧魚,之所以說類似,因爲它們比自然生成的殺戮者更危險和更扭曲,舉個小小的例子,人類被普通的食人鯧魚會感到疼痛,促使着他們儘快逃生,但格瑞納達的食人鯧魚能夠和牛虻一樣分泌出有着麻痹作用的唾液,就算它們一擁而上,將一個人類的下半部分身體吃光,那個人類如果不去看自己的身體,仍然會一無所覺,除了感覺有點虛弱之外——很多龍裔與紅袍就很喜歡拿這種食人鯧魚戲弄那些性情固執的戀人,或是同伴,又或是父母孩子——當他們或是她們滿懷希望地從漫至胸口的黑水中拉起自己的摯愛時,哇!看,他/她確實還活着,但很抱歉,只有半個。
雖然有時候他們也未必能夠免除相同的命運,巫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風帶來的水的氣息讓他回想起在他手中結束的第一條生命。一個有天賦的人類,非常非常非常的年輕,而且俊美的如同一個龍裔,王庭中常有這樣的小侍從,他希望能夠去到凱爾門或是凱爾絲身邊,或者米特寇特也行,卻沒想到會被新王挑選來服侍一個可見的棄子,可以想象,他又多麼的惱怒與不甘,這些多餘的情緒讓他成爲了那些僕從們中最先消失的一個——也許其中也有其他人的推波助瀾,但他太莽撞了,或者是習慣了克瑞瑪爾的弱小。
至於其他的人,巫妖想,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極其耐心了……雖然那時候他還是一個行動艱難的幼兒。
那些人一直想法設法地想要離開,但他們從未想到過,如果他們真的能如自以爲的那樣完美,那麼又怎麼會被充作僕役呢?這些可憐的蠢貨,要麼就是天賦平平,要麼就是心性浮躁,而且顯然並不懂得如何真正地獲得看重與寵愛,雖然這些不會影響到他們將心中的壓抑與憤怒傾瀉到唯一一個無法逃走,也無法反抗,甚至無法控訴的弱者身上——巫妖已經不太記得最卑微,最悲慘的那段時光了,或許是因爲它對他來說毫無裨益的關係,又或者它已經結束了,從任何意義上而言……在他進入術士塔之前,他只能憑藉着自己與生俱來的智慧與微弱的力量去抵抗與報復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但等他在短短十年內就從術士塔的導師手中取回了自己的契約——不單單是成爲術士,還完成了導師所要求的契約中的所有工作——無論哪件都能讓一個缺乏經驗的年輕術士死無葬身之地的工作。但他或許要感謝那個企圖向凱爾門與凱爾絲的紅龍母親獻媚的導師,因爲如果不是他,克瑞瑪爾就永遠只會是個術士,格瑞第手中的一件玩具,但他交付的工作之一,讓克瑞瑪爾遇到了埃戴爾那。
而他取回契約之後,還不能說被埃戴爾那承認的年輕術士連續做了幾件事情——重要到可以讓凱爾門與凱爾絲豎起全身的鱗片,而格瑞第也很適時地表現出她對這個有着一半精靈血脈的後裔的關注,還有他的父親,格瑞納達名不副實的王也似乎想要將更多的權利交給他,沒人發現這個黑髮的異種正時刻準備着棄牌——不過術士沒想到的是,就在他終於得以離開這座王庭之前的幾天,有一些人被送了回來,他們正是那些有幸在克瑞瑪爾能夠做些什麼之前設法調離了此處的侍從,他們有些轉而去爲導師服務,有些轉而去奉承格瑞第的侍女,但現在他們的新主人把他們作爲一份小禮物,送給了這個他們曾經欺辱或無視過的,弱小的似乎隨時都會死去的龍裔。
之中還有兩個是凱爾門麾下的術士,不過凱爾門的行爲更多的像是一種羞辱,不過那時候的巫妖根本不在意這個,他知道這也許是因爲第三天他將會得到格瑞第的正式召見的關係,但這不妨礙他彌補心中的一點小小遺憾。
——非常精美,異界的靈魂說。
——什麼?
——我是說,那些雕像。
——那不是雕像。巫妖說。這次他沒等同居者繼續傻乎乎地問下去,而且他看到那隻圓滾滾富有彈性的“靈魂糰子”不安地震顫了一下,它似乎已經猜到了正確的答案,不過他還是仁慈地給了它答案——這些都是被施加了石化術的……人類,他說,他們曾經是我的侍從,不過並不稱職。
異界的靈魂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夠不那麼快地把手指從那個侍女圓潤的胳膊上移開——他已經感覺到了異樣,無論雕琢這座雕像的工匠有多麼出色,態度又是多麼的誠懇,也無法打磨出那種人類皮膚所特有的澀感,這和木頭,石材,青銅都是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這是生命,卻是被永遠被固化在一剎那間的生命。
——我記得那時候我只是把他們石化了,巫妖說,但不知道是誰把他們放置的……如此妥當的。
異界的靈魂所看到是一尊奉着蓬香豌豆花的石像,她是個女性,姿態優雅地向左側着身體,嘴脣微張,但仔細看,你能夠看到她的眼睛在驚恐地張大,手指的曲張也不是那麼自然,石化術不是美顏相機,它只會將人類凝固在法術生效的那一刻,當然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人察覺到其中的端倪。
——這個我記得,巫妖說,那時候……嗯,她試圖躲藏在另一個人的身後,可惜的是那個人比她更敏捷,雖然最後也沒能從巫妖的法術下逃走。
像這樣的雕像一共有十餘座,男性居多,並不都是死於石化術——巫妖的石化術只會石化受術人的表層而不是全部——經過數百次實驗後,這個深度被確定在一寸到一寸五左右。有些人對他不去增強法術的效力反而試圖減弱它而迷惑不解,甚至嘲笑他,但就沒人想到過,如果一個血肉之軀只有一部分變成了石頭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嗎?所有的血管和神經,還有骨骼以及內臟都會被石頭的重量與銳角撕裂。原先的石化術只要受術人不被擊碎,只要法術被解除就能恢復原先的樣子,但巫妖優化過的石化術,在法術生效的那一刻起,那個人就只有高階牧師的祈禱或是大許願術才能救得回來。
這個暫且不論,單就感覺到自己被活生生地分割就足以讓受術人發瘋了。
不過之後整理庭院的人似乎誤解了什麼,就連那些不是被石化術殺死的人也被石化了,在被石化前還擺出了各種姿勢,異界的靈魂覺得之中有座甚至很像是另一個位面的思考者。那些因爲石化術而死的人當然無法改變原先的姿勢,但讓巫妖感覺很囧的是,他們設法讓這些石化者看上去像是被故意擺成這個樣子的……之前的那個女性侍從大張的手臂被塞入了一大捧香豌豆花,一個匍匐在地的男性侍從脊背上多了一塊石板,充作坐凳或是矮桌,尤其讓巫妖爲之木然的是,一個在最後的一刻還在詛咒不停因此嘴巴大張的侍從被矗在水池裡,然後有水從他的牙齒間噴涌而出,也許是某個心思靈巧的工匠發現了他們居然是中空的……之後這樣的利用方式變得廣泛起來,不得不說,這些工匠的想象力非常豐富,他們在被石化的可憐蟲的嘴巴和眼睛裡投下種子,然後花朵和枝葉就會從那些空隙裡鑽出來,這樣人們就看不見那些扭曲變形的手腳了。
“你不喜歡這些雕像嗎?”米特寇特問。
“不喜歡,”異界的靈魂坦然地說:“看上去有點古怪,不過還是讓它們留在那兒吧,”他在巫妖的提示下說:“也是一個很不錯的景觀——尤其是對於我的新侍從來說。”
米特寇特笑了,“說的不錯,”他說:“因爲你剛剛回家的關係,所以這裡的侍從都是我和父親身邊調撥過來的,但‘母親’的侍女會重新派遣更適合你的人過來。當然,這些人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可以任意地懲罰或是處死他們,從他們踏入這裡開始,他們就不再是我或是父親的侍從,而只屬於你了。”
異界的靈魂聞言只是略略鞠了一躬,既沒有抗拒,也沒有感激,但米特寇特看上去已經很滿意了。
“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米特寇特說,“只要我能夠告訴你的,我都會說的。”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母親’?”
米特寇特露出了一個稍稍有點驚訝的表情,“這要看‘母親’決定什麼時候召見你。”他說,隨後他安慰般地說道:“不過既然‘母親’命令奧斯塔爾把你帶回來,就不會像之前那樣繼續漠視你的,事實上,在你離開之前,她已經決定正式召見你了。”
“但你可以去見見我們的父親。”米特寇特說:“不,不是召見,只是一個父親想要見見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也只是見見父親罷了……雖然凱爾門和凱爾絲就不能,”他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說:“我想他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什麼時候?”
“任何時候。”米特寇特說,“不過今天你可能要好好休息一下。”
異界的靈魂承認了這一點,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而米特寇特耐心地等待着。
“如果可以,”異界的靈魂說:“我還需要一個嬰兒。”
米特寇特平靜地點點頭,“什麼樣的?”
“人類的,”異界的靈魂說:“出生不要超過三天,至少母親還活着,要健康。”
“我的侍從會在晨光倒瀉之前送來。”
米特寇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