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石平原往西,他們經過了一片荒蕪的礫漠,如果說,多石平原上至少還能看見綠色,那麼這裡除了灰白色與黃色的碎石沙子之外就別無一物了——因爲這裡常年少雨的關係,就連苔蘚和地衣都是蹤跡渺渺,隨着陽光逐漸變得淡薄冰冷,沙子的分量也隨着每一步而加重,在黃昏徹底地被黑夜取代之前,商隊的嚮導發出一聲悠長低沉的呼喚,馬匹和車隊到此爲止,商隊在這裡必須改換坐騎與馱獸。
騎在馬匹上的人都走了下來,拖拽着馬車的馬也被解開,馬匹身上的鞍具等等都被卸了下來,只留下轡頭,一個強壯的商人同時抓着兩三匹馬,和他的同伴一起把踢騰着蹄子的馬匹拉入夜色深處——馬匹驚慌不定的叫喚着,搖晃着腦袋,任憑黑鐵的口嚼磨開了脣角也不願意聽從人們的命令往前走,於是人們開始用鞭子抽打它們,強迫着它們踉踉蹌蹌地被聚攏在一片低凹的沙地裡,商隊主人用格瑞納達的方言說了句什麼,那些人俯下//身體,將繮繩全都系在一起,而後敏捷地從紛亂的蹄足中離開——不是全部,留下的幾個人解下斗篷交給同伴,然後拔出了長刀,刀刃的寒光在月色下猶如冰雪,而馬兒們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不幸,它們嘶鳴着,竭力想要掙脫束縛,但亂成一團的繮繩只會讓它們被糾纏的越來越緊,一匹最爲年幼的牡馬摔倒之後,連帶着它身邊的馬跟着一起四蹄朝天地仰倒在沙漠裡,而那幾個人類似乎也不想繼續等待下去了,他們猱身上前,刀鋒穿過空氣,只留下一條明亮的線。
連續好幾匹馬都被割斷了頸脖上凸起搏動的血管,因爲之前它們在拼命掙扎的關係,血一下子就噴涌了出來,就像是一股被壓制了數百年的激流,它噴向夜空,就連月光也似乎因此蒙上了一層血色——血液迅速地沿着馬匹的軀體流入沙地,瞬間消失不見——巫妖微微閉上眼睛,他能夠感覺到深處的地底正在顫動着,有獵手被血液的氣味吸引,匆忙趕來。
商隊的主人語氣嚴厲地提醒着,所有的人類都離開了原先的位置,撤退到距離沙地有三百尺或更遠的地方,有人從車廂裡卸下木箱,木箱打開后里面是擺放整齊的鋼弩,這種弩弓要比一般的弩弓大出約兩倍,也要沉重得多,他們分發的弩箭與弩弓顯然是配套的,而且奇怪的是末端還有一個勾環——而就在這個時候,沙地邊緣出現了明顯的波動,有什麼正在沙子中如同魚兒般地潛行,馬匹嘶喊的聲音越發淒厲。
“多少?”商隊主人問。
“七條。”年輕的術士閉着眼睛,喃喃低語道:“不,九條,或者十一條。”
“太多了。”商隊主人做出手勢,而他的副手點點頭,向所有人傳達了商隊主人的意思——如果說異界的靈魂還有什麼不是很明白的話,那麼下一刻從沙地中躍出的東西就已經給了它答案——那是蛇,非常巨大的蛇,每一條都幾乎可以從一座高塔的塔尖一直垂到塔底,它們一從沙地中躍出來,就準確地咬住了一匹馬的頭顱,身體隨即纏繞上去,並猛烈地收緊,和其他蛇類那樣,它們的上下顎也能脫開關節,將大開的吻部拉昇到極限,在新月與星河的照耀下,人們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些半透明的皮膚上層疊的花紋——它們一咬住獵物,就蠕動着全身的肌肉往裡吞嚥,一匹馬至少也有五到六尺,高也有三尺多,重量更是高達數百甚至上千磅,但這些蛇類在吞吃它們的時候,就像是人類吞吃一塊香甜柔滑的奶酪條那樣輕鬆快捷,商隊裡的馬匹數量可不少,但它們似乎並不需要耗費太多的時間。
所有的人都在這場盛宴中屏息靜氣,也沒有鳥兒從空中飛過,就連風也失去了原先的狷狂,變得輕柔和順——他們能夠聽見蛇類在吞嚥時發出的令人倍感毛骨悚然的聲音,一些馬會因爲蛇的牙齒刺入眼睛、腦部,肋骨折斷,或是窒息而陷入昏迷以及死亡,這是一種幸運,更多的馬在滑入食道的時候還活着,它們的蹄子蹬在蛇類的身體內部,讓外皮凸出一個個時有時無的小鼓包,但這並不能對怪物造成任何傷害——而這個時候,牽繫着它們的繮繩對用餐者造成了妨礙,一條巨蛇開始猛烈地拉扯,而被它打攪的同伴不帶一絲遲疑地用尾巴惡狠狠地抽打了它一下。
人類耐心地等待着,巨蛇們陷入了內部的爭鬥,它們不願意放棄已經吞到了肚子裡的食物,更想從對方那裡得到更多——它們廝打着,相互用身體傾軋對方,等到繮繩被無意間滴落的唾液腐蝕斷裂,其中已經有幾條巨蛇受了傷,它們的血是透明的,散發着濃郁的腥臭味。
這個時候商隊中的主人舉起了手,一條灼熱的火焰落在了巨蛇和它們的食物中間,受到驚嚇的巨蛇陡然升起身體——它們的影子就像是一座高塔投在地面上似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爲它們的下一個目標,但更多的火焰與雷電從商隊僱傭的術士手中迸發而出,那就像是一道死亡的牆壁,巨蛇們晃動着頭顱,黃色的眼睛反射着火光,毒液從它們的利齒上滴落,它們在找尋機會,但隨着商隊主人往火焰裡投擲了一束藥草後,那種很類似於它們天敵的氣味讓它們進一步地削弱了進攻的意圖,畢竟它們的腹部已經鼓脹到會影響行動了。
另外一些可能還兼職盜賊與刺客的商人們行動輕盈地在陰影與火光中奔跑,他們口中的短笛更是發出了讓巨蛇們厭惡的呻吟,在僵持了一會後,巨蛇們開始往後滑行,遠離這些吵鬧的傢伙——它們離開的速度就和到來時一樣快,而且還沒有脫離人類的視線範圍,它們就有一大半身軀進入到了沙地裡。
現在是人類取回報酬的時候了,術士做出手勢,施放出一個法術,被同類傷到以至於被拋在了最後幾條巨蛇突然被固化的沙子卡住了,它們瘋狂地甩動着像是吊掛着一塊岩石(事實也是如此)的尾巴,一邊從沙子裡拔出腦袋,想要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在此之前,那些又尖又長的弩箭已經貫穿了它的鱗片與皮膚,帶着倒鉤的箭頭抓住了它的肌肉,而掛在弩箭尾端的繩索被人類牢牢地抓住,他們悄寂無聲地往後拉,試圖將巨蛇拉出沙地——他們成功了,暴怒的巨蛇挺起身體,半蜷起來,在一陣劇烈的痙攣後,一匹已經皮毛消融,血肉模糊的成年牡馬被嘔吐了出來,連帶着可以裝滿一整個酒桶的巨蛇胃液,它向一個人張開了嘴,但隨即有人猛力拉動繩索,巨蛇發出無聲的咆哮,但它想要攻擊那個人的時候,它身體的另一部分又被無情地撕裂了。
就像這樣,在商隊主人的指揮下,他們很快控制住了五條巨蛇,雖然其中也有一條巨蛇不管不顧地只想要攻擊最先傷害它的那個人,但它還沒能合攏顎骨,就被術士的法術徹底地奪去了性命。
然後異界的靈魂看到商人們撥動機關,沒了馬匹的車廂向兩側與前後展開,就像是一朵四個花瓣的花兒那樣,廂板微微向上翹起,原先頂篷隨之張開,整個車廂變得扁平,而後商隊中的術士又一次施放了法術,這些巨蛇頓時變得乖順無比,商人們立刻忙碌着將車廂拖拽上巨蛇的脊背,並把它們固定住。
但是等等——這些巨蛇似乎更願意在沙中潛行,作爲施法者,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外來者也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但這裡更多的好像只是些普通人類(相對於他們來說);而且,如果它的記憶沒有出現差錯,蛇類行進時留下的痕跡,正如我們在動物世界裡看到的,那是一根多麼銷魂的波浪線啊,難道他們也要跟着一起左三圈右三圈嗎?不,它甚至無法想象那個可怖的場景。
它的設想當然是錯的,在人類終於將自己和貨物固定完畢之後,應術士的命令,巨蛇們擡起了頭顱,與它們龐大的軀體相比,纖細的就像是不存在的膜翼伸向空中——它們的鱗片閃着細小的粼光,輕柔的魔法力量涌動着,就像克瑞瑪爾在精靈的飛翼船上感受過的,風元素將它們沉重的身軀託了起來,舉向空中。
它們平穩地升入高空。
————————————————————————————————————————————————
米特寇特站在高塔上俯瞰整個王都,雖然這裡並不是王庭最高的地方——無需多言,能夠在格瑞納達生存的人都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如果你有幸與一隻紅龍共處,那麼你最好能夠讓出那個最高的地方,沒有一隻紅龍願意被俯視,除非那是一隻更爲強大的紅龍,就連一些龍裔也是如此,他們或許並不真的喜歡高處,但他們以自己的巨龍血脈爲傲,並且無時不刻地想要展現它們。
就像那些願意拖着尾巴,露出鱗片走來走去的可憐蟲,即便如此,他們在與米特寇特相遇的時候仍然要鞠躬或是下跪,因爲米特寇特可以說是格瑞第的直系子孫,哪怕他的母親只是一個人類——他有時會緬懷自己的母親,他還記得她,不管怎麼說,他的身體裡也有着她的血液,人類的血液對於紅龍來說是卑賤的,但她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幾乎逃離了格瑞第的掌控,雖然她最後還是難逃一死,但她的智慧與天賦都已經遺傳給了她唯一的兒子。
米特寇特也是因此纔在術士塔中得到了一個顯赫的位置與導師的關注,在他以首席術士的名頭離開術士塔後,格瑞第終於願意正視他金黃的虹膜與豎立的菱形瞳孔——她在一個盛大的慶典上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承認了這個後裔。當然,要真正獲得格瑞第的寵愛並不那麼容易,他率領着格瑞納達的軍隊爲格瑞第踏平了三個國家,奉獻了如同河流般的黃金,星辰般的寶石與沙子一般多的奴隸之後才獲得了格瑞第的賜名——米特寇特是通用語的變體名,格瑞第的賜名是龍語名,意爲“忠誠。”
這或許可以理解爲一種警告,但比起新王的其他子女,米特寇特還是很喜歡這個名字的。雖然他的兄弟與姐妹都是在一孵化後就獲得賜名的,但看看那個名字吧,新王與紅龍所生的兩個蛋一個被叫做凱爾門,一個被叫做凱爾絲,聽起來似乎還不錯,但龍語中,前者是王子的意思,後者是公主的意思,這不是說格瑞第在彰顯他們的身份,只能說那時候格瑞納達的“母親”十分地失望——這兩個孩子並不如預期的那樣強大,所以格瑞第的賜名只能說是極其敷衍。
至於另一個,那個名字應該說是一個詛咒吧,米特寇特想。有時候他也會猜想是不是因爲父親更寵愛這個孩子纔會讓自己出生,在最初的幾十年裡,他一直被凱爾門與凱爾絲嫉恨與敵視,這兩個敵人可不那麼好對付,尤其是他們還有着一個紅龍母親的時候。不過很快地,他們就發現有個傢伙更讓他們討厭——米特寇特曾經去探望過他最小的兄弟,他憐憫過那個孩子,但必須承認的是,當後者突然在術士塔中顯露出無可匹敵的天賦時,他也感到了深切的嫉妒,憎恨以及羞惱。在格瑞納達,也不乏這種僞裝與矯飾,但被欺騙的感覺實在是太壞了,所以他對凱爾門與凱爾絲的舉動非常地認可和讚賞——如果不是他們,那麼就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