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越來越多了。
麥基啪地一聲打掉一隻企圖鑽進他鼻子裡的大蟲子,蟲被他打碎了,翅膀上的粉塵猛地涌入了他的鼻孔,侏儒不由自主地打起噴嚏來,他的肩膀垂下,精靈毫無準備地掉了下來,侏儒手忙腳亂地想要把他來起來,卻摸到了一手令人毛骨悚然的絨毛,不,那不是絨毛,而是成千上萬只蟲子,他的小心臟劇烈地跳動着,拼命地揮動着雙手拍打着那些蟲子。但無論他怎麼努力,那些蟲子還是覆蓋在他現在僅有的一名同伴的身上,甚至爬進了他的領口和袖口,侏儒停頓了一下,從袋子裡拿出了一枚爆裂弩箭,這種弩箭比一般的弩箭短而寬,因爲鏤空的部分要卡進一個小藥瓶,他把這個小藥瓶剔出來,打開瓶塞,將裡面的東西盡數潑灑在自己和精靈的身上,而後猛烈地敲打起他的戒指與手鐲,金屬交擊時產生的火星一下子就點燃了那些危險的燃料,火焰升起,侏儒雖然看不見,但他能夠嗅到硫磺燃燒時發出的氣味以及火焰帶來的溫暖與疼痛,還有蟲子們悉悉索索逃離的聲音。
也許還有一點焦香味,龍火列島上那些肥大的蟲子對於奴隸來說也是一道美味而又營養的菜,在他們的頭腦還沒有被秘藥徹底地摧毀前,他們會用糞便和血水引誘蟲子,然後把它們穿起來放在火上烤,那味兒居然還很香,在很小的時候,麥基看到過他們吃蟲的時候還好奇地詢問過,那些“轡頭”告訴他有些蟲子嚐起來就像是雞肉,咯嘣脆,而他現在又聞到那個味道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拿出更多會吸引蟲子的東西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吃了點藤粉餅,畢竟他還有着一個累贅——累贅,在今天之前他是絕對不敢怎麼想的,在精靈掉在地上的時候他還誠懇地道歉來着——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身體與感覺都變得麻木了,他甚至對現在的情況產生了一絲厭煩,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爬多久,又或是真的再也看不見了,那些蟲子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他不敢放棄精靈,他一個人是絕對走不出極北之海的,如果他和克瑞瑪爾等人再次匯合的時候,他們詢問自己有沒有看到精靈的時候,也許是能夠看出自己在說謊的,而侏儒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會願意帶上一個拋棄了他們朋友的混蛋雜種。
而且相比起佩蘭特,凱瑞本對侏儒可以說是十分溫和,雖然他無法像信任其他人那樣信任麥基,但麥基確實受到了他的諸多照顧,而且他也從未吝嗇過食物與藥品,那些精靈的藥水真是好極了。
又一次休息的時候,麥基將手指放在了自己的腰帶上,那兒有兩個次元袋,一個是他的,一個是精靈的,因爲不能確定還要多久才能再次見到其他人的關係,時常昏迷不醒的精靈將自己的次元袋交給了侏儒,並告訴了他次元袋的開啓方式——麥基打開了第三隻爆裂弩箭,將裡面的藥水在他和精靈周圍畫了一個圈兒,把它們點燃後,可以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和聞到古怪的氣味,他還有多少支爆裂弩箭呢,不多了,之前盜賊就拿走了一部分,一個小藥瓶裡的藥如果只是被用來保護侏儒的話,至少可以用兩次,但現在還有一個精靈,就算是沒了腳,他也太大了。
麥基低下頭,把面孔隱蔽在手臂間,雖然他不覺得這裡還有人可以看見他的表情,但他還是不願意讓自己的神情暴露在外——尤其是它們就像是鏡子那樣照射出了他的內心的時候,他甚至在心裡不斷地重複起謊言,或許不算是完全的謊言,精靈的氣息愈發微弱,蟲子始終不離左右,又兇狠又猖狂——誰也不會知道他被迫放棄的是一個活着的精靈,還是一個死了的精靈。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一個矮人多好,麥基對自己說,如果是那個瓦什麼,又或是那個崩崩在這裡,那麼凱瑞本或許是能夠活下去的,他們很強壯,皮膚就像是岩石那樣堅硬,蟲子對他們必然無可奈何,而他們也有着頑強的毅力與忠誠將凱瑞本帶出這個險地,這兩者正是麥基最爲豔羨的,他冒大不諱向族人們宣稱自己要成爲一個矮人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但在鐵骨頭城,他已經看到他和矮人之間還有着多少距離,而現在,他幾乎想要回到過去,看着自己哈哈大笑。
麥基哭泣了起來,他感覺到火焰帶來的熱量正在消散,他再次將精靈揹負起來,在蠢蠢欲動的蟲子羣中艱難前行,他的速度變得更爲緩慢,他知道,而身上的遊俠卻還在痛苦地呼吸,不願意就此走入哀悼荒原,爲什麼不呢,麥基無聲地對精靈說,你的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但你的死亡能夠給我一絲生機,你爲什麼就不願意放棄那些你根本抓不住的東西呢?
侏儒的身體疼痛不已,他的脖子上癢癢的,他隨手拍去,水漬中帶着一些堅硬的毛刺,可能是一隻不幸被浸沒在他汗水中的小蟲,他想到,但那些水漬並不像汗水那樣乾淨,反而有些黏膩,他將短小的手指放在鼻子邊,聞到了一股血液的臭氣。麥基停住了,他在一開始的時候以爲自己在什麼時候不小心受了傷,但沒有,他喘息着,又一滴腥臭的液體滴落在他的脖子上,麥基突然意識到,他沒有受傷,但精靈也許有,他把凱瑞本放下來,熟練地撫摸他的面孔與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但一碰到精靈的嘴脣他就僵硬了,血正在從精靈的口中溢出,這並不意外,但讓麥基不禁一陣眩暈的是他還觸摸到了已經讓他頗爲熟悉的毛茸茸。
那是蟲子,有蟲子從精靈的嘴裡爬出來。
麥基猛地縮回手,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到另一邊,牆壁上堅硬不規則的棱角撞得他疼極了,但他顧不得這些,他看不見,但他可以想象得出也許精靈的身體裡已經滿是那些蟲子,蟲子在他的身體裡繁衍生長,吃空了他的內臟,吃空了他的腦子,而一直和麥基說話的人不過是個被蟲子控制着的傀儡而已,它們讓侏儒揹着它們的巢穴,就像是海邊的寄居蟹揹着海葵那樣,只是它們要比海葵可怕得多了,如果它們到了它們覺得合適的地方,麥基會怎樣?是會馬上被吃空——就像凱瑞本,又或是被拖去作爲幼蟲的孵化器?侏儒連想也不敢想。
他似乎聽到了精靈在呼喚他,但麥基已經完全無法如平常那樣思考了,他拼命地逃了出去,遠離蟲子和精靈,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很久,直到自己的膝蓋再也無法承荷住他的體重與頭腦發出的奔跑的命令,讓他狼狽不堪地撲倒在地上,地面上的冰層就像是塗抹了毒藥的岩石那樣燒灼着他的面孔。
侏儒要過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又能看見了,他匍匐在一羣冰筍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白茫茫或是半透明的,但那些光線與形狀就足以麥基貪婪地看個不停,他太喜歡“看”了,在他以爲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後——喜悅從他的內心深處涌出,讓他忘記了所有的一切。但在一抹明亮的色彩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的時候,那些骯髒而又卑劣的記憶又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腦子裡。
那是一個精靈,有着如同晨曦般的淡金色長髮,如同倒映着無瑕晴空的湖泊般的眼睛,他披着一件深褐色的海豹皮斗篷,卻像是一個國王披着他的白鼬皮冕袍。
他向麥基走過來的時候,侏儒後退了。
“請……”麥基就像是沒法兒準確地找到自己的舌頭般地說:“請原諒我……我,我……凱,凱,凱瑞……本……”他想說他不是有心的,他只是太害怕了,太累了,又或是蟲子帶着的毒液讓他變得瘋狂了,但在精靈放下膝蓋,跪在他身邊,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說謊,他什麼都說了,雖然不斷地被啜泣與哀嚎打斷。
凱瑞本耐心地聽着,當侏儒終於發現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帶着生者的溫度而面露疑惑的時候,“你還沒發現嗎?”精靈遊俠說,“這是幻境。”
侏儒看向四周,又提起雙手,看自己那個曾經被蟲子咬過的地方,他的手掌不算完好無缺,他在幻境的迷惑下爬了很長一段路,所以上面都是劃痕,但沒有蟲子咬出的那個小窟窿——即便有着精靈的雪蜜與藥水,那麼在這樣嚴重的傷勢痊癒的時候手掌上也不應該留下劃痕。
精靈站在一邊,看着侏儒的神色逐漸從恍惚,到明瞭,又從明瞭轉向回憶,再從回憶轉到現在,之後他終於露出了悔恨的神情,很顯然,他記得之前自己做過什麼,因爲他在與精靈對視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哀求與歉意。顯然,在大部分精靈之外的人的想法裡,被拋在這裡大概是麥基最好的結局了。
但凱瑞本並不是精靈之外的人,他俯下//身體,拍了拍侏儒的後背,“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他說:“麥基,你知道矮人會怎麼做嗎?”他微笑着說。
侏儒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們會給我喝點蜜酒,也就是他們的聖水,”凱瑞本說:“然後在我的腦袋上砍上一斧子,儘快地結束我的痛苦。”當然,他沒有說矮人只會在確定同伴再無生機的時候纔會這麼做。
“所以,”精靈說:“你並沒有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對於一個侏儒來說,麥基確實已經很出色了,他向侏儒伸出手:“還能走嗎?我們要儘快找到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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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的確是個相當棘手的場面。”曾經的不死者說。
他站在一扇很大的窗戶前,這種有成年男性那麼高,以及他伸展雙臂後那麼寬的玻璃在另一個位面是種昂貴的貨物,只能在王庭、城堡與強大的施法者的宅邸裡才能看見,而在這個位面,它們就像岩石一樣常見,觸目所及,到處都是這些反射着陽光與燈光熠熠生輝的平面。
說到燈光,據說在極其遙遠的過去,在掛滿了懸浮城市的魔法帝國裡,魔法帶來的光芒可以與陽光與月光爭輝,但在這裡,人爲的光芒卻能讓黑夜變成白晝。
他還看到了寬闊的道路,高大的樓宇。這些如同河流一般寬闊的道路像是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它們連接着這座巨大城市的每一個微細的部分,表層就像岩石一樣堅硬,上面描繪着黃色與白色的條紋,用黑鐵製造,有些以刷着彩色油漆的欄杆,有些以暗綠色的植物種植帶間隔,在它們交錯的地方,有用燈光來指揮車輛與人類何時通行的裝置,還有深藍色的指示牌,註明你現在的位置。如同金屬盒子一般但要巨大得多的機械車輛在它們之上行駛,運載着數以萬計的人類,它們密集的就像是行走在葉脈上的螞蟻羣落,一隻緊挨着一隻,鋪滿整個道路。
“那是堵車了。”異界的靈魂說,當然,這個說法有點不太正確,因爲它在這裡就不能說是異界,而是本地土著。
巫妖懶得說些什麼,他可以說是着迷地看着這個世界,那麼多的人類,那麼多的無信者,他幾乎要懊悔自己竟然不是一個神祗,如果他是一個神祗……那該有多麼地欣喜若狂啊。
而異界的靈魂也沒有再關注他的同居人,它正忙碌於尋找自己的記憶。
可憐的幻境,如果進入它的不是異界的靈魂而是巫妖的話,也許他們還沒那麼快地醒悟過來,畢竟幻境本身有着屬於這個位面堪稱無限的記憶,它們可以填補到不速之客的記憶中,營造出真實到令受術人無法質疑乃至擺脫其控制的虛假幻象,但請注意了,它的創造者畢竟只是與巫妖同一位面的大能者,那位可敬的存在還沒能達到可以窺視與瞭解到另一位面的強度,特別是另一位面奇特到根本無法用本位面的任何一種知識來解釋的地步。
這是一個沒有魔法,也沒有神祗,只有科學的位面,它與巫妖所在的位面之間的差別何止幾個無底深淵,反正幻境根本沒法兒補足所有的紕漏。
看看外面那隻轟鳴而過的飛機,是的,它創造出了飛機,但它從異界的靈魂破碎的記憶中找出的飛機是個難以理解的東西,所以巫妖所看到是巨龍與侏儒的飛艇的混合物,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劣質的塑膠玩具,只是大了點,而且還在不斷地打嗝,每打一個嗝就會從嘴裡跳出一個披着斗篷的人類。(不,我們從不這麼下飛機。)
還有異界的靈魂最爲渴望的電腦和電視,它們被合二爲一了,問題是幻境弄不明白關鍵所在,所以巫妖看到了一羣微縮的地精在屏幕裡面敲着玻璃控訴着製作者限制它們的自由,要求地精權什麼的。
“你在找什麼?”巫妖問。身後的人一直在翻動各種東西。
“我在找我的名字,”異界的靈魂說,“但我忘記身份證在哪兒了?”所以它去翻了快遞盒。
“你叫‘採姑娘的小蘑菇’?”
“不。”
“憂鬱的灰色三明治?”巫妖撿起一個紙盒。
“不。”
“梅川庫子?”
“不。”
“我的眼睛裡飽含淚水,只因爲我愛這片薯片愛的深沉——這個名字真長,對你們的習慣來說。”巫妖又發現了一個幾乎有着同樣長度的名字:“我曾經喜歡過的妹子……全都被悟空打死了——悟空是誰?”
“一隻猴子。”
“這裡也有獸人?”
“不。”異界的靈魂絕望地說,它看向鏡子,鏡子裡還是一團,是的,雖然它看得見自己的手,但想要看全身的時候,還是一整塊兒馬賽克,無論是從鏡子裡,還是水裡,或者是巫妖的眼睛裡——哪怕他很遺憾自己在這裡居然不是一副光亮的骨頭架子。
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