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雯從樹枝上取下一枚銀冠花的花瓣,放下膝蓋,跪在生命之泉旁邊,舀起一勺泉水,放近脣邊,甘甜而清澈的冰冷泉水在接觸到舌頭的時候變得溫暖宜人,當它們流入咽喉之後,一股豐沛的力量從瑞雯的心臟一直擴散到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女性精靈的腹部凸起一個小小的鼓包,她和佩蘭特的孩子顯然也很歡迎這種飲料,它的小拳頭抵在瑞雯的肚子上,瑞雯將手掌覆蓋上去,那隻小鼓包就會開始移動,像是在和自己的母親做遊戲——在佩蘭特還在的時候,這個遊戲是他的專利與最愛——瑞雯想起佩蘭特第一次看到她的肚子出現凹凸時,那種瞠目結舌的神情讓他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傻子,最初的時候他對這種情景充滿了敬畏,就像瑞雯不是懷着一個胎兒而是懷着一個生命之神安格瑞斯所賜予的神蹟,但這些最終還是沒能抵過他對孩子的熱愛與好奇,雖然直到他離開德魯伊也沒能鼓起勇氣用手掌來感知胎兒的動作。
瑞雯將他的手放在小鼓包上的時候,德魯伊可以拉得開鋼弦長弓的手指罕見地顫抖着,他跪下來,用雙脣尋找胎兒的小手或是小腳。
想到這兒,瑞雯輕微地嘆了口氣,她隨時可能分娩,佩蘭特回到銀冠密林後,迎接他的將是兩個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這對他來說可能是一個遺憾——每個做了父親的精靈都會守護在自己的妻子身邊,看着孩子降生,傾聽孩子在這個世界上發出的第一聲嘹亮的哭泣,給他/她一個象徵着愛與守護的輕吻,不過這就是佩蘭特,他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從來就是辛格精靈中最強的,這讓他有時候很像是一個固執的人類。
瑞雯的手掌微微向下滑去,同時蹙起雙眉,她的腹部同時出現了兩三個小鼓包,胎兒在不安地躁動着,但這裡是密林,迷鎖已經開啓,不會有危險的侵入者……女性精靈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動起來,她顫抖着,站起身來,在銀冠樹下兩兩三三坐着或是躺着的精靈也隨之警惕起來。
整個迷鎖都在顫動。
精靈們聽到了如同最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琴絃或是弓弦被撥動的聲音,它就像湖面的漣漪那樣從生命之泉的中心散發出來,擴散到數千裡之外的地方。
英格威放下羽毛筆,站了起來,迅速地向門外走去。
生命之泉最深的地方發出了柔和的光亮,像是月光,又像是星光,一些急躁的精靈已經拔出了雙刀或是提起長弓,瑞雯神色肅穆地做出了施法手勢,一個強大的法術蓄勢待發。
然後她看見了佩蘭特。
泉水洗淨了德魯伊身上的血跡,讓他的傷勢變得一目瞭然——他的頭骨缺少了一塊,前額凹陷,咽喉被割開,失去了一隻左腳,這些是最可怕的,以至於其他一些凌亂但深刻的傷痕相比起前者來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撫觸。不斷有黑色的霧氣從傷口的深處升起,隨即被光亮圍攏和吞噬,泉水上最大的那棵銀冠樹簌簌地抖動着枝葉,無數銀冠花與祖母綠色的葉片從枝頭跌落,落入泉水。一落入泉水,花和葉片就像是冰雪遇到陽光一般地消融了,它們所蘊含着的生命之力從各處滲透入德魯伊的身體,他的傷口不再流血,開始緩慢地收攏與痊癒。
瑞雯按着腹部,後退了一步,痛楚從她的身體內部傳來,她喘息着,深呼吸以平復情緒與疼痛,一個精靈跑過來扶住她,發現瑞雯已經無法控制身體,她正在一個勁兒地下墜。
“她要分娩了。”那個女性精靈喊道:“叫牧師來。”
事實上,即便沒有人去通報,感覺到迷鎖被觸動和打開,銀冠密林的牧師們也已經飛一般地趕到了,他們分出一部分去照料沉沒在泉水中的佩蘭特,另一些去照看即將分娩的瑞雯。
密林之王英格威來到的時候,他們已經給瑞雯架設起了一個舒適的小帳篷,底下鋪着精靈們的斗篷,帳篷向着泉水的一面被拉起,讓瑞雯可以看到自己的丈夫——這個情景在一千年前並不怎麼罕見,在無止境的戰鬥與混亂中,有多少夫妻是並肩作戰,又並肩接受治療的?讓他們能夠看見彼此,既是爲了讓他們相互支持,相互鼓勵,也是爲了避免他們帶着遺憾前往安格瑞斯的神國。
今天會有一個新生命降生,但牧師們真誠地希望不會有另一個生命就此逝去——精靈們並不畏懼死亡,他們的死亡只是回到安格瑞斯的國度或是其他善神的麾下,他們將繼續戰鬥,歌唱與舞蹈,朋友與親人都可以在那裡重見,但他們不希望是今天,是佩蘭特,他的孩子還未出生,他沒有親吻過嬰兒沾着血跡的額頭,沒有握住過他/她只有花生一樣小的手指,也沒有將自己的短劍或是長弓放在他/她的襁褓邊。牧師們向安格瑞斯祈禱,而後並不意外的,一個清澈而又悅耳的聲音加入了他們,這是英格威在歌唱——雖然他在爲妻子和凱瑞本歌唱的時候,就連窗臺下的睡鼠也會逃走。但這次歌唱並不是獻給任何一個精靈、人,或是其他生物的,而是獻給他們的神祗安格瑞斯,他歌唱安格瑞斯的強大,也歌唱安格瑞斯的光輝,歌唱安格瑞斯的仁慈,歌唱安格瑞斯的寬容與溫柔,身軀高大的密林之王所發出的聲音如同山風那樣迅疾有力,沒有錯誤,也沒有偏移,這不是從他的胸膛與聲帶中發出的,而是從他的靈魂中發出的,他的虔誠令所有的牧師爲之動容流淚。
瑞雯視線模糊,但她還是堅持看向佩蘭特的方向,牧師們不敢把他從泉水中拉起來,身體上的傷勢確實在痊癒,但咽喉上與頭顱上的致命傷還是那麼地令人悚目驚心,瑞雯無法透過牧師的遮擋看到愛人的情況,但她知道在歌唱沒有結束之前,就還有這希望,雖然這個希望是那麼的渺茫與脆弱,她想要祈禱,但從她的口中發出的只有斷斷續續的尖叫,這是佩蘭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她的第一個孩子,瑞雯只覺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她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佩蘭特的手,卻只抓住了佩蘭特贈送給她的短劍,除了入睡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摘下來過——但在她緊緊地握住堅硬的短劍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大聲叫喊,她全力的肌肉都在用力,推動着,有什麼從她的雙腿間噴涌而出——令人心悸的片刻沉默之後,她聽到了一聲再嘹亮也沒有過的哭泣。
就在這時,牧師們的吟唱突然提高到了一個無法繼續的地步,即便如此,英格威的聲音還是那麼地清晰,瑞雯睜開眼睛,她被輕柔地覆蓋上了一件天鵝絨的斗篷,她身體頓時暖和起來,女性精靈眯着眼睛,因爲正有絢麗璀璨的光從銀冠樹疏離的枝葉縫隙中投向他們,密林之王英格威,牧師,瑞雯和其他精靈,但最多的還是傾瀉在了泉水之中,佩蘭特的身體被星光籠罩,他的面容變得溫和安詳,不再被痛苦與噩夢糾纏,碧綠的枝葉從他頭顱與咽喉,以及左腿的傷口伸出,就像一隻溫柔的手那樣撫過破損的皮肉與骨頭。
牧師們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密林之王向泉水與銀冠樹放下膝蓋,垂下頭,虔誠地向他們的父親致以最真摯的謝意,當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銀冠樹枝葉的婆娑聲中時,他們得回了佩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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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蘭特醒來的時候,他睡在一張寬大的牀上,窗戶打開着,陽光與風從窗外吹過銀灰色的蛛絲帷簾,有那麼一個瞬間,他以爲自己已經來到了神國,但他轉過頭來,立刻看到了瑞雯,還有瑞雯身邊那隻小小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來,他的視野清晰明亮,不再有一半的黑暗盤踞其中,他張開雙手,掌心與手指光潔如同白瓷,他擡起雙腳,看到了自己的十根腳趾。
佩蘭特的動作沒能吵醒心力交瘁的瑞雯,卻吵醒了他的女兒,孩子的襁褓被放在他和瑞雯之間,因爲包裹的不是很嚴實,孩子的一隻手已經不耐煩地從亞麻布料裡伸了出來,就像枚小果實的拳頭在陽光下幾乎是半透明的,指甲就像是一枚枚的小貝殼。佩蘭特輕柔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用一隻手臂托住自己的頭,側躺着,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對嬰兒來說過於灼熱與耀眼的陽光,嬰兒變得平靜了一些,但她的小鼻子還是在時不時地抽吸着——佩蘭特的氣味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她有點不安,但她的母親就在身邊,熟悉的心跳與呼吸聲讓她感到安全。
她有着新芽般的小尖耳朵,如每個新生的精靈嬰兒那樣,她的耳翼沒有展開,緊貼着頭顱,不過看着凱瑞本長大的佩蘭特當然知道它們在二十天裡就會如同樹葉般的展開,在此之前,嬰兒的聽覺會受到一些影響。
佩蘭特很願意去撫摸一下她覆蓋着細軟絨毛的小腦袋,絨毛現在是乳黃色的,但很快它們會褪去,被陽光般的金髮取代;他也很願意親吻她的額頭,額頭下的眉毛雖然還很淺淡,但可以看得出大概的形狀——這點她完全繼承了佩蘭特,一對眉毛就像是鳥兒張開的翅膀,向兩鬢伸開,讓她的小臉兒顯得有些嚴厲;但她的鼻子和嘴脣,根本就是瑞雯的翻版,鼻樑高挺,小小的雙脣比秋天的漿果更飽滿豐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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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它了!”侏儒麥基嚷嚷着,在水巨魔惶惶然地在主人的召喚中逃走之後,黑髮的施法者用一個火焰法術從上而下地融出了一條光滑的冰路,他們齊心合力將他們的船搬了下來,沿着冰路輕輕一推,就把它推進了海水裡。
戰鬥之後他們應該感到飢餓,但失去佩蘭特令得沮喪和悲哀填滿了他們的腸胃(雖然麥基一直很討厭佩蘭特,但這個時候他可不敢多說些什麼),即便如此,沒人願意第一個提起德魯伊。但葛蘭覺得事情可能不像他們以爲的那樣糟糕,因爲他只能從他的主人臉上看到迷惑與茫然,就像是不明白自己遭遇到了什麼事情,佩蘭特的死可能對那位大人來說是個大打擊,但應該還沒到讓他無法接受的地步吧。
“佩蘭特……”幸好在盜賊打破莫名其妙的低迷局面之前,精靈遊俠先艱難地開口了:“你有帶回他的……配飾,或者武器嗎?”偶爾也會有精靈因爲各種原因無法安眠在屬於他們的土地上,他們的同伴會拿走他/她的一樣飾物或是武器作爲留念。
“我不知道……那個……”異界的靈魂答非所問地說,如果遇到一個性子急躁的傢伙,他可能就要在鼻子上捱上一拳頭,但凱瑞本對他永遠是最耐心的:“沒有?”精靈問,一邊不由自主地感到遺憾。
“不,”黑髮的施法者否認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重複說,“但佩蘭特……不見了。”
“被吞掉了?”盜賊問,那可真是再糟糕也不過了。
“不是。”異界的靈魂說,一邊伸出雙手:“他只是……不見了。”他認真地說:“他明明就在我懷裡,但突然,他就不見了。”
“詳細一點。”凱瑞本說。
異界的靈魂回憶了一會,他記得海水一片混沌,佩蘭特重傷欲死,但正在他準備做些什麼之前,他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開了,佩蘭特就像是薄冰那樣融化在了灼熱的水裡,瞬間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如果一定要找出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那麼他或許還看到了光,不是熔岩發出的紅色光亮,而是——星光,但這太奇怪了,深海的海底怎麼會出現星光呢,而且是那種就像能夠穿透一切的星光。
凱瑞本聽他說着,眼睛越來越明亮,脣角更是微微上揚,到了最後,他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
“那是西瑪麗爾。”他聲音柔和地說,“佩蘭特回到密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