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提力特人平時使用的都是很小的,僅容一人駕馭的小船。與其說是船,倒不如說是一張吹漲開了的海豹皮;這種小船隻有很短的壽命,因爲水會泡軟海豹皮,從縫隙中涌入船隻,所以每次阿拉提力特人只將這種小船當做暫時性的代步工具,也就是說,就是在冰原上趕路的時候遇到冰蓋碎裂或是海潮上漲的時候——或者在淺海捕魚或是追獵海豹的時候。
他們還有一種比較大的船隻,可以容納六到八個人待在裡面,並且有船舵,是他們專門用於捕鯨的。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既然這種船隻是專門用於捕鯨的,但從外表上和實質上來看,它似乎並不那麼牢靠,殊不知阿拉提力特人是有意將它做的又輕又滑。除了侏儒們製造的鋼鐵船之外,沒有什麼船隻能夠禁得住鯨魚的拍打與撞擊,既然如此,他們又何必用在北地珍貴的如同黃金般的木材來製造船隻呢,而又輕又滑的海豹皮船,反而會被伴隨着大鯨衝擊而來的海浪先一步推開,或是高高地飛起,除非一條鯨魚整個人地壓在了他們的船上,否則很少會有阿拉提力特人和他們的船一起沉入大海。
不過這兩種都不是冒險者們需要的船隻,他們要橫穿整個永夜海,雖然與其他海域相比,永夜海就像是一條狹窄的帶子,但這條帶子也有兩千裡寬,即便萬事順遂,他們也要在永晝時期晦暗的白光下航行近十天。十天去,十天回,只有二十天或略多一點的時間供他們在茫茫冰原上尋找金屬龍的珍藏。當然,即便超過了這個時間,他們也可以繼續留在越發危險的極北之海,但在這個位面,極北之地的永晝與永夜與另一個位面的極晝與極夜沒有一絲一毫相似的地方——極北之海的永晝之後就是永夜,永夜期間充滿了暴雪與颶風,但就像是一個瘋了的貴婦人那樣,它也會毫無預兆地平靜下來,在一個,或是幾個深邃的黑夜,它容許人們一窺如同輕紗一般覆蓋在皚皚白雪上的曼妙極光——也就是精靈們經常組團來看的那個,雖然在那個時期,他們也不敢輕易嘗試進入極北之海。
阿拉提力特人爲冒險者們製造的大船也不能,佩蘭特輕輕地嘆了口氣,在阿拉提力特人從那艘他們從未見到過的大船上離開之後,德魯伊將手放在船身上,突然之間,海鳥的喧囂聲變得微弱,或說消失了,灰藍色的海水則和緩地悸動着,無論何時,都如同刀鋒一般銳利的凜冽寒風就像是被捉住了雙足,薩滿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着難得的平靜,以及屬於生命的力量,這股力量從德魯伊的手中散發出來,又如同流水一般蔓延到整個船身,一個孩子首先發出了小小的驚呼——他藏在大船的陰影下,一支纖細的,根本不像是能夠在這裡生存下來的枝蔓探出頭來,繞着他的手指轉了一圈,盛放出一朵只有拇指那麼大的花兒,但在阿拉提力特人的世界裡,花兒是種多麼罕見的東西啊。
“這就是自然之子嗎?”納努克問,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植物從船內的泥土中生長出來——那麼薄的一層泥土,卻像是一個被打開的寶庫。這些是藤蔓,還是地衣?又或是灌木?沒人知道,它們的枝條與根四處蔓延,翻過船舷,整個船身都被它們牢牢地包覆起來;它們有褐色的莖,紫色的莖與黑色的莖,和寶石綠或是苔蘚綠色的葉片,它們不但開了花,也結了果,果實就像是星星,而花朵就像是雲霧。
薩滿點點頭,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在阿拉提力特人的神祗尚未陷入沉睡的時候,薩滿也是能夠做到的,在每個永晝期,他們會催生穀物與樹木,還有用作治療的藥草,那時候的阿拉提力特人要比現在更多,也更強壯,更長壽,但現在……“是的,”薩滿說:“他們是生命之神安格瑞思的寵兒——那位可敬而永恆的神靈總是注視着他們,如同星光一般時刻照耀着他們的道路。”
悲哀只在納努克的眼睛裡一掠而過——比飛鳥的影子更迅速,隨即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就再一次被如同岩石般的堅毅所佔據。
“看來我們要送別我們的朋友了。”納努克說,在這些陌生人爲他們做了這麼多之後,阿拉提力特人如果不將他們視作朋友,就只有把他們視作兄弟和姐妹了——他們需要一個熱烈而富足的送別宴會,因爲那些黑鐵,簇花部落也不介意拿出一部分海豹肉,還有他們珍藏的,埋在鯊魚肉裡,在地底下發酵了三年的醃海雀——納努克一直很遺憾,他們去年醃製的海雀實在是太少了,以至於沒能堆滿朋友的盤子,幸好如今還有彌補的機會。
“我真高興那些醃海雀已經被吃完了。”在知道阿拉提力特人要舉辦一個送別宴會後,高地諾曼的王女李奧娜滿是僥倖地說,因爲她的姓氏與血脈,所以上次的醃海雀她也有幸被分到了一隻——她必須承認,在高地諾曼,也有譬如野豬雜碎湯與烤獨角獸腦袋這種被許多其他地方的人詬病不已的古怪菜餚,但那至少還能說是一道菜餚,至於……阿拉提力特人奉上的,據說是貴客纔有幸品嚐的美味,那根本就是一團氣味濃郁到了就連施法者的法術也自嘆弗如的臭……那個形狀與色澤很難被稱之爲肉,而且裡面還有着細小的刺,據克瑞瑪爾說,那可能是骨頭或是羽毛之類的東西——黑髮的施法者居然不必遭受這種折磨,因爲在精靈們的認知裡,他還是一個……幼兒。
佩蘭特的名字李奧娜也早有所聞,畢竟他是灰嶺的管理者,也可以說是精靈們於外界寥寥無幾的使者之一,他經常出現在很多需要銀冠密林表態的場合……譬如說,在李奧娜的父親成爲諾曼王的時候,李奧娜就見過這個高大而威嚴的精靈,也聽說過有關於他的事情——據說他就像人類那樣冷漠而又嚴苛,還有着精靈多半不怎麼具備的理性——但要說李奧娜是什麼時候對他產生了由衷的敬畏之情的,大概就是在他面不改色地吞下一整隻醃海雀的時候。
李奧娜……她還有她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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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到了第二天,他們的海豹皮船航行在靛藍色的海面上的時候,李奧娜的嘴裡似乎還塞着一整隻的醃海雀,這次她盤子裡的醃海雀比上一次的還要多,而她上次已經用掉了與之相關的最後一塊符文。幸而她還有一個施法者的同伴,他能夠驅散醃海雀的可怕氣味,並暗中給了她一塊冰——將口腔凍的麻木之後,醃海雀的味道會變得十分淺淡,問題是那股粘稠又帶着些許骨渣的感覺還是相當清晰,而且她之後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深切地懷念這道奇特的菜餚——這根本不是食物,而是武器吧,王女氣餒地想到,她甚至不能確定是否要建議精靈們在迴歸時採用不同的路線。
高地諾曼的王女所不知道的是,即便精靈們會採用相同的路線迴歸,他們也看不到納努克既以及他們的部落了。因爲佩蘭特的提醒,不但是納努克的部落,就連簇花部落也決定遷移到另一個距離海岸更遠的地方去,以免遭到海鬼婆們的襲擊與報復——阿拉提力特人總是跟隨着海豹、魚羣移動,舉族遷徙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他們唯一的遺憾也不過是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的新朋友。
侏儒麥基也許是所有人中最習慣******的人,雖然這裡的海與龍火列島的海幾乎毫無相似之處——龍火列島的海是碧藍色的,溫暖而帶着淺淡的鹹味;這裡的海很深,所以顏色也偏向於黑夜而不是白晝,尤其是海面上逐漸出現了白色的浮冰之後,海水就從原先的靛青,變成了銅綠色,然後是更深一些的深藏青色,之後就是如同黑曜石般透亮的黑色,只有表層的海水還能勉強尋找得到一些透明的寶石藍色,他可總算是知道它爲什麼會被稱之爲永夜海了——侏儒拖着下巴坐在船底,或許是命運之神正在對冒險者們露出微笑的關係,在兩夜一天的航行中,他們沒有遇到風暴,也沒有遭遇到強大的怪物(那些零星的騷擾就忽略不計吧),但大海終究還是大海,輕薄的海豹皮船更是顛簸的就像是一個搖擺舞者的屁股,像是伯德溫與李奧娜等人,已經只能躺下,相互擁抱着以抗拒不時涌上咽喉的嘔吐感,而侏儒麥基煩惱的也不過是持續撲進船隻的海水而已,哪怕他連頭帶臉地罩着一件巨大的雪熊皮,也總不免被蓋了一臉(胡亂拍來的冰冷狗糧……不),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永夜海的海水要比龍火列島的海水更淡一點,也更乾淨,畢竟與溫熱的南方相比,極北之地的生命太少了。
麥基曾想過留在阿拉提力特人的部落裡,但阿拉提力特人的艱辛生活讓他望而生畏——其他不說,他們住在冰屋裡,吃着生肉,蓋着只經過簡單處理,散發着羶味的皮毛,而且商隊很少到這裡來,麥基不覺得自己一個人可以翻越龍脊山脈,至於矮人的密道,他懷疑自己一出現在那裡就會被巡邏的矮人們戳死。他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那樣做,在最初的衝動消失之後,就只剩下了懊惱——他幾次想要拿出矮人的圖紙請佩蘭特還給他們,但那樣豈不是又落了罪名又失去了實惠嗎?這不是一個侏儒應該做的事情,那麼他可以像個矮人嗎?但矮人是不會偷竊的,他們只會像個錘子那樣打碎所有阻礙他們的東西——這個認知讓侏儒陷入到了無窮無盡的抑鬱之中。
他甚至知道自己實質上對自己的同伴充滿了不信任感以及對他們之後的征途充滿畏懼,他想要留在陸地上,但佩蘭特顯然不允許——阿拉提力特人的靈魂與這片極北之海同樣純淨而兇悍,如果讓一個矮人留在這裡,他們或許會相得益彰甚至惺惺相惜,但一個侏儒,算了吧,在他被當做一個朋友的時候,阿拉提力特人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傷害,但他被當做敵人的時候,阿拉提力特人就要多出一道名爲醃製侏儒肉的美味佳餚了——侏儒因爲這個想象而不自覺地轉動起他的眼睛,他看向船首,那裡坐着黑髮的施法者,而另一個精靈則在檢查自己的箭囊,雖然他坐在船尾,兩人之間間隔着大約六十尺,但麥基一點也不覺得這個距離會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默契。
那麼佩蘭特在那兒呢?在船隻的正前方。阿拉提力特人的大船——也就是說,那種載着六個划槳手,一個舵手,一個投叉手的船,只有他們現在所有的船隻的三分之一長,四分之一寬,但他們顯然不可能再去招募一羣阿拉提力特人來做划槳手,這種海豹皮與鯨魚皮包裹,以鯨骨作爲框架的船隻也不可能豎起桅杆,當然也掛不了帆。所以這艘船的動力完全就被託付給了德魯伊的動物朋友,一羣鬚鯨很願意接受這個僱傭,它們在飽食了一頓被溫暖的海流帶來的白磷蝦後就開始輪流咬住固定在船隻前端的繩索拉着它一路前行,很多年輕的鬚鯨甚至把它們當成了一個遊戲,而年長的鬚鯨也不在乎皮船與上面那些人的重量,如果要說有什麼讓人爲難的地方,大概就是它們很討厭皮船的形狀和氣味,因爲這種形狀與氣味經常代表着它們又要失去族羣中的一員或是很多,不過這個問題很快就被精靈們催生出來的芳香植物解決了。
精靈們也願意這麼做,特別是佩蘭特,他之前也擔心過年幼的鬚鯨會因爲這次旅程而誤以爲駕駛着皮船的都是朋友,而去接近阿拉提力特人的船,從而遇到不幸——雖然阿拉提力特人狩獵鯨魚也只是爲了飽腹,並不濫殺或是浪費,但德魯伊並不希望人爲地削弱一些自然生物應有的警惕之心。
德魯伊變化而成的鬚鯨就在鯨羣的前方,他負責引路,這對鯨羣們來說沒有多大妨礙,本來它們就是要前往極北之海的,至於是廣闊的極北之海的那一部分,這並不重要,而且精靈們提供的報償可以讓它們一路上無需擔心食物來源與虎鯨,白鯊的威脅,這就很讓這些聰慧的生物們感到滿意了,特別是幾隻帶着小鯨的“女士”。
巫妖往下看去,在清澈的海水下,鯨羣們的脊背就像是覆蓋着一層薄透的水晶,每隔一會就能夠看到一個灰白色的扁平腦袋伸出水面,這種景象對他來說很難得——在他還是個生者的時候,鑑於格瑞納達的教育,任何別他的生物除了敵人就是食物,而在他成爲一個不死者之後,七十七羣島上彌散開的負能量甚至不會在海水中留下一枚海星,更別說是這樣體積龐大,生機勃勃的生物了。
“噗!”就在他難得悠閒地欣賞着這一奇妙情景的時候,擾人清淨的討厭鬼來了——一股強勁的水柱從海里噴射出來,如果坐在這裡的不是巫妖,而是人類或是侏儒的話,準會被澆個透心涼。而巫妖只是揮了揮手手,那股水柱就原地返回,給了它的原主人一個好看。
凱瑞本瞥了他一眼,搖搖頭,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有時候克瑞瑪爾也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兒呢。
能夠噴出這種水柱的當然不會是須鯨,它們沒有這個能力,這個總是找機會想讓施法者一頭水的小傢伙來自於一個射手海豚族羣——它們最喜歡吃飛魚,而飛魚被追逐的時候往往會飛出水面,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海豚就學會了噴射水柱把它們打下來。
一開始只是一次誤射,但巫妖隨手反擊回去之後,很顯然地,一條年輕的射手海豚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頂頂稱心如意的遊戲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