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永夜海(2)

沒有魔法的幫助,冰屋只能建造到十五尺那麼寬,所以冒險者們就像是分帳篷那樣,彼此分開,佩蘭特、葛蘭與麥基一個房間,克瑞瑪爾與凱瑞本一個房間,李奧娜與伯德溫一個房間,唯愛之女有獨自的一個冰屋。

“我倒不是很介意按照原先的樣子分配。”葛蘭說。

異界的靈魂看了他一眼:“但我不想,”黑髮的施法者說:“我不想第二天起來發現自己的同伴被混在海豹內臟裡喂小狗了。”

葛蘭笑了一聲,那個笑容可真是有點慘不忍睹,這也許就是爲什麼佩蘭特要讓他,自己和麥基一個房間的原因。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佩蘭特問。

“納努克的兒子問我們要不要參與分割鯨魚。”葛蘭說。

“他們已經開始捕鯨了嗎?”佩蘭特蹙着眉毛說。

“應該不是,”凱瑞本說,“虎鯨們襲擊了一頭小齒鯨,阿拉提力特人將虎鯨趕走,但那隻齒鯨的內臟應該都已經碎了。”這個時候,阿拉提力特人的船隻靠近岸邊,穿着海豹皮衣的男人們跳下約有三十尺左右長度的雙頭翹船,一部分人將船隻,一部分人將那隻不幸的齒鯨分別拉上了滿是暗藍色砂礫的岸邊,佩蘭特走過去,將手放在那隻齒鯨身上,它已經停止了思想與心跳,但它的生命會在人類的體內延續下去。

阿拉提力特人並不焦急,他們任憑海浪衝刷着那隻齒鯨,就像是自然爲它所吟唱的最後一首輓歌,薩滿從他的冰屋中爬出來——他的裝扮簡直就像是龍火列島上的鸚鵡那樣鮮豔多姿,海豹皮被染成了各種顏色,有繡花,也有鏤空,也有被剪出來的流蘇,他的頭上頂着一隻雪熊的腦袋,眼睛用琥珀鑲嵌,看上去就像是還活着,那張離奇張開的嘴讓它看起來有點賤,雪熊的皮是整張的,從薩滿的頭顱覆蓋到他的腳踝,他圍繞着齒鯨緩慢地踱步,而後舉起自己的梭鏢,刺入齒鯨的眼睛,一次一個,將那隻碩大無比的藍黑色眼珠挖取出來,它們被捧在薩滿的手裡,渾圓而毫無瑕疵,就像是兩顆被有意雕琢成眼睛的寶石,薩滿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冷寒徹骨的海水裡,將眼珠投擲進色澤深邃的永夜海里。

這也許就是阿拉提力特人對極北之神的祭獻,但整個過程不但過於簡單,混亂,也感覺不到施法者們在旁觀或參與祭祀時時常可以感受到的波動,聽說極北之神烏樓提魯已經沉睡了數千年之久,潛藏在識海中的巫妖想,或許這並不是一個傳言。

但對於阿拉提力特人這或許已經夠了,納努克率先揮舞着骨柄梭鏢,從齒鯨的眼睛後方開始切割,每條豎向切割痕跡距離約有成年男性的軀體那麼寬,然後他爬上齒鯨的背部,橫向切割出一條很長的切割痕跡,黑色的皮膚由此綻開,露出裡面雪白的脂肪與鮮紅的肉,一個阿拉提力特人走上前去,用一個人腦袋那麼大的鉤子勾住鯨魚的皮肉,另一個阿拉提力特人則提起一柄握柄較短的梭鏢站在一側,等鯨魚的皮肉被拉下來一點,第二個人就將梭鏢伸進去,沿着骨架將整塊肉割下來。

納努克看到了精靈和他們的同伴,就笑着向他們擺動手掌,這個手勢在各處都是通用的,“我們只需要一小塊。”佩蘭特說:“誰去?”

“我。”伯德溫說,然後驚訝地看了一眼李奧娜還有葛蘭,這個“我”可不止是他一個人在說。

“這種卑賤的工作可不適合高地諾曼的王女。”葛蘭說,匕首在他的手裡旋轉出一個花式,被他塞回懷裡。

“讓葛蘭去吧。”克瑞瑪爾說。

在其他人也表示同意的時候,異界的靈魂不由得想,是不是他們也覺得葛蘭最近有點讓人感覺不太妙?說起來盜賊也真是太倒黴了,像是其他男性,愛上一個弗羅牧師頂多要擔心被她背叛,被她戲弄又或是索性無影無蹤了,又或是梅蜜不幸死在了他們的冒險途中,這也是很正常的,葛蘭可以埋葬她,然後在墳墓上放上一朵小花。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她不能說是活着,也不能說是死了,她給葛蘭留下了一絲希望,就像是在他的心臟上穿了個洞,然後用一根絲線穿過,吊掛在無底深淵的上方,讓他****夜夜被灼熱的痛苦與寒冷的悲哀所纏繞折磨,不能掙脫,也不想掙脫——異界的靈魂真擔心葛蘭會就這樣瘋掉。

“來吧。”伯德溫向葛蘭擺了擺頭,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阿拉提力特人給他們讓開了一個位置,那裡是齒鯨的中段,脂肪最厚,肉最肥美,伯德溫雖然沒有捕獵過鯨魚,但他至少吃過大魚,他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關鍵之處,當即向所有的阿拉提力特人行了一個半禮——阿拉提力特人叫喊起來的時候,讓精靈們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隨即他們發現,阿拉提力特人的叫喊並不是因爲看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只是在由衷地讚美前聖騎士與一個盜賊的完美作業罷了——伯德溫甚至不要鉤子,他脫掉手套,斗篷和外衣,裸露出那隻秘銀的手臂,他的手指就像是熔岩觸到了冰雪那樣輕易地探入到齒鯨分裂的皮肉裡,在他後退一步的時候,盜賊手持的梭鏢就如一片影子那樣嵌入到肌肉與骨架之間,他按着梭鏢往下,輕鬆的就像是小女孩劃開一塊打發的鮮奶油,伯德溫穩穩地繼續後退,直到將一塊完整的帶皮鯨魚肉捧在手裡。

“我們應該爲此舉辦一個宴會。”李奧娜喃喃地說,伯德溫將那片鯨魚肉高舉起來,在阿拉提力特人的歡呼聲展示它,當他的視線與李奧娜相遇時,它們立刻糾纏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我聞到了一股酸臭味……”異界的靈魂嘟噥道,站在他身邊的凱瑞本馬上低下頭用力嗅了嗅,這條齒鯨的死亡時間可能還不足半個白晝,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嚴酷氣候中,怎麼也不可能有腐爛的時間與機會,除了新鮮的血味之外他什麼都沒聞到:“是鮭魚壞了嗎?”他低聲問,阿拉提力特人還捕捉到了許多鮭魚。

“沒什麼,”克瑞瑪爾用更低的聲音說:“可能是之前的那隻海雀遺留下來的味道。”

“印象深刻。”凱瑞本表示贊同。

“明天我們將正式出海,捕捉鯨魚和海豹。”納努克說:“希望能夠找到你們需要的大鯨。”他指了指伯德溫:“你們有很強壯的勇士,他可以向鯨魚投擲第一槍。”

“我們並不準備爲了一艘船隻捕捉新的大鯨,”佩蘭特說:“我們或許可以去尋找鯨骨。”

“但鯨骨都在最深的海溝裡,”納努克說:“你們就算是找到了,又怎麼能把它帶回來呢?”

“變作一隻大鯨把它們拖回來。”佩蘭特一本正經地說,他不是在說笑,但納努克認定了他是在說一個笑話。

不過這個算不得是最重要的,納努克關心佩蘭特的船隻因爲佩蘭特承諾,如果他的族人能夠幫助他們造船的話,他們到來的時候所駕駛的馬車,車廂和小馬都能送給他們,對阿拉提力特人來說,這種耐寒壯實的小馬就已經是一筆珍貴的財富了,遑論黑鐵的車廂——那是鐵,有了這個,他們能夠打造出多少梭鏢啊,每個出海的族人都能有一柄黑鐵的梭鏢而不是石頭與鯨骨磨製的,是納努克幾十年來僅存的夢想了。

那時候納努克就想好了,即便要有五個,或是十個族人爲此喪命,他也一定要爲自然之子與他的同伴獵捕上一頭大鯨,不然雙頭翹船的骨架要從哪裡來呢?爲此他甚至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都安排成了投叉手。阿拉提力特人捕獵鯨魚的時候,一艘船上有八個人,六個划槳手,一個舵手,一個投叉手,不用贅言,向鯨魚投出帶着繩索的叉子的投叉手是最爲危險的,鯨魚負痛驟然下潛的時候,抓住繩索的投叉手若是立足不穩或是隻懂得用蠻力,就有可能會被拖入冰冷黑暗的海水;也有投叉手被繩索纏繞住,在船隻與鯨魚的拉力賽中被活活勒斷的;鯨魚的尾巴也是一種殘忍而又強大的武器,船隻所在的位置不對,投叉手也有可能被整個人打飛出去。

但不這樣,他們又能從哪裡得到黑鐵呢,族裡的梭鏢被很愛惜地使用着,但海水的腐蝕還是讓它們很快變脆,生鏽,斷裂,而石頭與鯨骨磨製的梭鏢甚至不能刺入大鯨的皮膚。

“我們也許會很快遇到一隻大鯨的。”納努克說。

阿拉提力特人是鮮少能夠被精靈們視爲朋友的人類種族,謊言在他們之中幾乎不存在,如果是別的人類,佩蘭特還要擔心他們會陽奉陰違,有意去尋找大鯨,殺死它只爲了換取那隻珍貴的黑鐵車廂,但阿拉提力特人不會:“答應我,不要執意去尋找和捕殺大鯨,給我們三天時間。”佩蘭特說:“如果我們找不到,我們就和你們一起去尋找大鯨。”

納努克的臉上立即涌出了真摯而激動的笑容,“就這樣,”他用並不怎麼擅長的通用語說:“朋友,就這樣。”

他向圍繞着鯨魚的族人看去,鯨魚已經被阿拉提力特人迅速地分解一空,只留下了一個白森森的,帶着血跡的頭骨,這塊骨頭幾乎沒有什麼用,還有的就是鯨魚的魚鰭,他的第二個兒子正跪在一條鯨魚肉的旁邊,亟不可待地割下一塊肉,放進嘴裡,而他的長子在叫喊着什麼,納努克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自己的小女兒正站在那些人類前面,對他們分到的那塊肉垂涎欲滴。

“她想要什麼?”李奧娜問,身爲一個女性,她對孩子要比其他人更敏感,也更溫柔:“你想要什麼?”她問那個孩子,“是想要蜜糖嗎?”

她用牙齒咬下手套,將手指伸進次元袋裡,她記得自己還有着一點椴樹糖。

“別給她。”盜賊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給她鯨魚肉就可以了。”

“她只是一個孩子。”李奧娜說:“只是一點點糖。”

“看看周圍。”葛蘭說。

王女茫然地看了看周圍,她什麼也沒看到,除了那些阿拉提力特人:“他們的信仰不允許他們的生命裡出現蜜糖?”但她拿出蜜糖的時候,並沒有人來阻止,除了葛蘭。

“這裡是人類活動範圍的最北邊,”盜賊說:“我們只是經過這裡一次,或者兩次的來客,也許終此一生,我們再也不會來到這裡——這裡是那麼的荒涼,又是那麼的貧瘠,看看這些人,從他們這裡你能看到其他地方的紡織品與日用品嗎?他們吃生的魚肉,海豹肉和鯨魚肉,器皿都是石頭的,住在冰雪磚塊的房屋裡,大概幾十年纔會有一支商隊來到這裡吧——還是因爲迷路了。”他從王女手中取出蜜糖:“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叫做甜——在你送出這塊蜜糖之前,但這塊蜜糖,無論她多麼珍惜,都會被吃完的,那麼接下來的歲月呢?你要她一直回憶着蜜糖的甜味而悲哀而遺憾地活着嗎?”

“給她一塊鯨魚肉吧。”盜賊說:“這纔是饋贈,而不是折磨。”

“那個……”兩人同時轉過頭去。

“那個,”黑髮的施法者,異界的靈魂舉手說:“但如果今天沒有這塊蜜糖,她不就永遠不會知道蜜糖的滋味了嗎?不知道甜是什麼,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可真是太悲哀了,”他向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是啊,美好的東西都是會消失的,會離開的,會變化的,早晨第一縷拂過脊背的微風,焦香的炸面圈,毛茸茸的小狗,玫瑰的顏色……對啦,它們都是短暫而且無法永遠保留的,但我們就該死的非得這樣懦弱地拒絕所有的一切嗎?難道這不是更爲可悲嗎?因爲你連“後悔”和“思念”的機會都不會有,只剩下……嗯……怎麼說呢……一片空白,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

“這纔是最可怕的呢。葛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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